第23章 麻醉
我闭上眼睛,轻轻用手招气入鼻,就像在巴黎那些香水店里一样,小心测试气味。
那气味猛地撞击到我的脸部,好像一波海浪涌入我的面门。我的膝盖僵硬,视线一团漆黑,瞬间觉得天旋地转。
几乎就是那么一瞬,我又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诊室地板上,布格太太正一脸惊恐俯身盯着我。
“克莱尔夫人!您还好吧,我亲爱的?我看到您跌倒——”
“我很好,”我用胳膊肘撑起自己,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哑声答,“把——快把塞子塞上。”我说着笨拙地指了指桌上躺着的软木塞和敞开的烧瓶。“千万别凑过去闻它!”
布格太太闻言别着脸,捻手捻脚拿起软木塞,伸着胳膊塞上了瓶口。
“呦!那里面是什么呀?”她退后了一步做了个鬼脸,在围裙里擤了擤鼻子。“老天爷,我在这屋子里闻过那么多恶心东西,还从来没闻过这种气味!”
“哦,我亲爱的布格太太,那是乙醚。”刚才的晕眩已经从我脑袋里清除,此刻剩下的全是兴奋。
“乙醚?”她惊异地望着柜台上的那一组蒸馏装置,此刻那一大瓶酒精正在酒精灯上轻轻翻滚着气泡,浓硫酸正通过斜插进的管子缓缓滴入,硫酸的浓烈气息此刻盖过了诊室里通常的草药味道。“真神奇啊!那什么是乙醚呢?”
“那个东西能让人睡觉,睡着的时候都不会感觉到你用刀切他们。”我一说出口,自己都兴奋得有点发抖,“我完全知道谁会第一个用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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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姆·克里斯蒂?”詹米呆呆地重复,“你和他说了?”
“我和玛尔瓦说了。她会去说服他;让他不那么紧张。”
詹米忍不住哼了一声。
“你就是把汤姆·克里斯蒂煮在牛奶里两个礼拜,他还是硬得像块磨刀石。要是你觉得他能听得进那小丫头讲什么能让他睡着的神奇药水——”
“不是,她不会告诉他乙醚的事,这个我来说。”我保证道,“她只负责和他反复说清楚他手的问题,好保证他听劝来治疗。”
“哼呣,”詹米依旧半信半疑,但看起来不完全是担心汤姆·克里斯蒂。
“你做得这个这个乙醚,萨森纳赫,会不会致人命哪?”
实际上,我还真是有些暗暗担心。我做过无数次有乙醚做麻醉的手术,但那些都是计量非常精准的乙醚,很安全。可我这是在家里手工制作的……而且,即使精准控制,又有训练有素的麻醉师来操作,手边还有那么多唤醒工具随时待命,依旧有人会死于麻醉事故。我也清楚记得罗莎蒙德•林赛的死亡①,至今还不时出现在我的噩梦里。可是,想到有了可靠的麻醉剂,能够让患者实施无痛手术——
“有这个可能,”我点头承认。“尽管几率非常低,但确实有一定的风险。但这是值得的。”
詹米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
“是吗?那汤姆也会这么想吗?”
“不知道;会知道的。我会很仔细和他解释,要是他还是不信——那就不用。可我真希望他同意用!”
詹米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溺爱地摇了摇头。
“你的样子就像小杰拿到了新玩具一样,萨森纳赫。你得小心不要把轮子拽掉啦。”
我正要气呼呼地理论,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布格夫妇的小屋。阿奇正坐在台阶上安静地吸着烟斗。看到我们过来,他拿下烟斗正要站起,被詹米拦住。
“你好吗,老兄?”
阿奇照旧是用一声“哼呣”做回答,算是对我们俩表示欢迎。他抬了抬白眉毛,用烟斗指了指门前的小径,示意我们要是来找他妻子的话,她此刻应该在我们大宅。
“不,我正要去林子里寻点草药,”我说着抬了抬手里的篮子,“布格太太说她把针线活落在家里了,让我顺路来取一趟。”
他微笑着点点头,眼角眯起一片涟漪,向一边挪了挪屁股示意我过去。我听到身后他“哼呣”了一声算是邀请,木台阶抖动了一下,詹米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小木屋里没有窗户,我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尽管很小,我还是过了一阵才慢慢辨认出小屋里的陈设:不过是一张床,一个衣橱,一张桌子和两个小凳。布格太太的工具袋子挂在对面墙的挂钩上,我走了两步上前去拿。
我听得到身后的回廊上两个男人在闲聊,有点惊讶地分辨出布格先生的说话声。他当然会说话,可布格太太过于健谈,只要她在,她那位丈夫通常只剩下一脸微笑地站着,或者应一两声“哼呣”算是附和或反对。
“那个克里斯蒂,”布格先生的声音不急不缓地问,“你有没有觉得他怪怪的,老弟?”
“嗨,他嘛,是个低地人。”詹米出声地耸了耸肩。
布格先生又一声“哼呣”,大概觉得那个回答完美地解释了一切,又低头狠狠吸了一口烟斗。
我打开布带,瞧瞧针线是不是在里面。里面没有;我四下张望,又伏低身子寻找。在那儿呢;角落里有一团柔软的东西,估计是从桌子上掉落下来又被什么人不小心踢到那里去的。
“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克里斯蒂,有点过于古怪了?”我听见詹米闲闲地问。
我透过房门看阿奇·布格没说话,本以为他会点头,他却放下烟斗,伸出右手晃了晃,露出他那两截缺失的手指。
“是啊,”他吐出一口烟终于回答,“他特别想问我,这地方没有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他布满皱纹的脸扭动了一下,好像一只旧牛皮纸袋——这对阿奇·布格来说,就算是大笑了。
“嗳?那你怎么和他说的?”詹米也忍不住微笑。
阿奇沉思着看着自己的烟斗,扁了扁嘴,吐出了一个完美的烟圈。
“我呀,我说当时一点都不疼。”他顿了一下,眼睛捉狭地眨了眨,“当然啦,我当时休克过去啦,而且冷得厉害。等我苏醒过来以后啊,还是有点疼的。”他说罢淡淡地举起手,又瞥了一眼站在门里的我。“你不是想对可怜的老汤姆用斧子吧,夫人?他说,你打算下个礼拜给他治疗手。”
“应该不会。我能看看吗?”我走到回廊弯下腰,他换过左手拿烟斗,把右手伸给我。
这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沿着关节被利索地齐齐截断。这伤很有些年头了,旧得让人现在看见的时候也感觉不到震惊,仿佛本来就长成那样似的。但我的思绪却忍不住去想象,想象这两只手指如果健全时该是什么模样。人类的躯体实在神奇,会自然地适应肢体的一切缺失。如果手上有残疾,剩余的部分会自动做出精妙的调整,最大限度地确保手的功能。
我有些着迷地细细抚摸这只手。手掌部分并未受损伤,但那两只手指附近的组织却收缩扭曲,让手掌部分稍微萎缩了一点,这样就能让剩余的那两截手指和拇指能重新配合使用;我见过老阿奇用这只手举杯喝酒、拿着铁铲干活,动作依旧优雅。
断指前端的伤口已经磨平,表面覆盖着一层光滑的老茧。残余的指关节突起,让整只手细细看来十分扭曲,几乎不像一个人类的手——却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只手在我的手中十分温暖;很奇怪,在我眼里看来还十分吸引人,就好像一截饱经风霜的漂流木一样,自有一番美感。
“你说,是用斧子砍的?”我有点想弄明白他明明不是左撇子,自己怎么会把右手伤成这样。手不小心滑脱工具只会伤到胳膊或腿,可两只手指向这样被齐齐切断……突然,我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噢,不。
“就是那么回事。”他又吸了一口烟。我抬起头,直直看向他明亮的蓝眼睛。
“是谁干的?”我问。
“弗雷泽家的人。”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抽了回去,低头看了看,又瞥了一眼詹米。
“不是拉瓦特的弗雷泽家,”他补充,“是黑尔姆山谷的鲍比·弗雷泽,还有他外甥干的;我记得那小子叫莱斯利。”
“嗳?那就好,”詹米抬了抬眉毛,“我可真不喜欢听到你说,那是我的亲戚干的。”
阿奇无声的轻笑了一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一双眼睛依旧明亮,但此刻眼中的那一抹奇异的笑意让我忍不住想退后一步。
“你当然不想,”他点头同意,“我也不想。那件事大概发生在你出生那一年,或者更早一点吧,老弟。现在海尔姆山谷已经没有弗雷泽家族了。”
这手本身的模样并不会吓到我,但一想象当时发生的情景,不禁让我感到有些虚弱。不等有人邀请,我就挨着詹米坐了下来。
“为什么?”我直接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吸了一口烟斗,又吐出一个烟圈。他看着那烟圈缓缓升起、散开,终于皱了皱眉低头又看向膝头的那只手。
“这个,是我自己的选择。你知道吗?我们都是弓箭手。”他开始讲解,“我们家的男人世世代代都是,这是家族传统。我三岁就有了第一张弓,六岁的时候就能在四十英尺外一箭射穿松鸡的心脏。”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斜眼睨了一下不远处树下一群鸽子在草丛中啄食,好像在估算怎么能轻松打下一只。
“我确实听我父亲说过那些弓箭手,”詹米说,“他们都住在希尔山谷。他说,很多人都姓格兰特,也有姓坎贝尔的。”他的手肘撑着膝盖向前倾着,显然对这故事很感兴趣,也带着一丝警惕。
“是,说的就是我们。”阿奇继续吸烟,吐烟圈,“我们会在夜晚从布满欧蕨的山坡爬下来,”他继续讲解,“在希尔山谷的巨石间、在那些欧蕨和花楸树丛里隐藏躲避。你就算是站在一英尺外,也看不到我们。”
“那么藏着挺憋屈的,”他朝詹米咧了咧嘴,“我们就那么藏着吃饭,喝点啤酒,然后翻往山那一边;你都没办法站直了身子撒尿,得那么蹲着干,跟女人似的。还得拼了老命用衬衫确保弓弦保持干燥,任凭雨水直接打在脖子上。”
“到黎明的时候,”他说到这里又轻快了些,“我们看到信号,开始出击。要我说,那景象真是很漂亮,我们的箭雨点一样从山坡直直向河边的营地插去。是的,没错,你父亲也在那里打过仗,老弟,”他用烟斗指了指詹米,“他也是河边那拨人里的。”一阵无声的笑声让他摇了摇头。
“这么说,”詹米干巴巴地忽回答,“那场冲突里,你们赢了。”
老阿奇一点也没有烦恼,淡淡摇了摇头。
“是啊,”他说着,又看向我,思绪从刚才的回忆中抽离了一些。
“后来呢,弗雷泽家要是在他们的土地上抓到一个格兰特家的人的话,就会给对方两个选择。要不就挖掉右眼,要么就剁掉右手两只手指。不管选哪一个,对方都再也不能朝他们拉弓啦。”
他不由自主的用那只伤残的手蹭了蹭腿,好像那些鬼魅手指又在召唤自己的躯体一样。他终于摇了摇头,不再做这些无谓的想象,握成一只拳头看向我。
“你不会想剁掉克里斯蒂的手指吧,是不是,弗雷泽夫人?”
“不会,”我有点吃惊,“当然不会。他总不会觉得……”
阿奇耸了耸肩,刷子一样的白眉毛抬了抬。
“我也说不好,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是特别怕手指被剁掉一样。”
“哼呣,”看来,我还真要和汤姆·克里斯蒂好好谈谈。
詹米起身准备告辞,我机械地跟着站起来,掸了掸裙子,努力甩开头脑中的想象:一个男孩被按在地上,一把利斧从空中挥落。
“你说,海尔姆山谷已经没有弗雷泽家族了?”詹米沉思着看向布格先生,“莱斯利,就是那个侄子,他应该是鲍比·弗雷泽的后人,是不是?”
“是,是的。”布格先生的烟斗已经抽完,他转头在回廊上慢慢磕出烟斗中的灰烬。
“他们都被杀了,是不是?我记得我父亲和我说过一次。是在小溪边发现的他们;他说,两个人的脑袋都浸在溪水里。”
阿奇朝他眨了眨眼,垂下了眼皮,好像蜥蜴在躲避日光。
“你瞧,老弟,”他答,“弓箭就像贤妻,永远都认得自己的主人,只听从主人的心意。可斧头嘛——”他摇了摇头,“斧头就像个婊子。人人都能用它——哪只手都能耍得溜。”
他说罢吹散回廊上的烟灰,把烟斗卷进手帕,用左手小心收起,又朝我们咧嘴笑了笑,露出尖锐、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
“上帝保佑你,黑发人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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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我来到克里斯蒂的小屋为他的左手拆线,顺便给他解释乙醚的工作方式。他的儿子阿兰·克里斯蒂正在院子里磨刀,见到我来,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磨刀石刺耳的剐蹭让他听不到什么其它声音。
也许就是这股磨刀霍霍的声音,在汤姆·克里斯蒂的头脑中产生了反应。
“我决定了,我还是就让这只手保留原样吧。”当我把缝线从最后一个针脚中抽出时,他突然说道。
我放下手中的镊子,凝视他。
“为什么?”
一阵潮红忍不住又升起来,他站起身,抬起下巴看向我的肩膀,避开我的目光。
“我做了祈祷,我认为这个疾病是上帝的旨意,要是奢望改变,那是不对的。”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要脱口而出的“放他妈的屁”。
“坐下吧,”我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那和我说说看,你觉得为什么上帝想要你的手变成这样呢?”
他瞪着我,震惊得满脸通红。
“什么?我们怎么能质疑主的旨意?”
“是吗?”我温和地说,“我倒想知道,上个星期天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要不就是我听错了,我记得你当初说过,真想知道上帝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让这些天主教徒混得那么飞黄腾达哪?”
他的脸已经涨成了深红。
“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弗雷泽夫人。”他依旧站得笔挺,几乎有点要仰面倒去。“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不需要您的协助。”
“是因为我也是天主教徒?”我坐回凳子,手放在膝盖上问,“你觉得,我会利用你,趁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偷偷给你施洗、让你皈依了罗马教廷?”
“我早就受洗成基督徒了!”他断然回答,“您那些天主教徒的想法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一出生就是天主教徒,”我目不转睛看着他,“我没兴趣四处宣扬教皇的教义,他也不会去做外科手术。关于你的手——”
“上帝会——”他依旧固执。
“那么说,是上帝的旨意,希望你的奶牛上个月跌入山谷摔断腿了?”我打断他,“要是这样,你就该任由它死在山谷里,为什么还要叫我丈夫帮你去把它拖上来,还要我为它接骨呢?顺便问问,你家奶牛怎么样了?”
我问完朝窗外看去,那奶牛此刻正拴在院子一角,心平气和地喂着自己的小牛犊,胫骨上依旧捆着我打的支架。
“它挺好,谢谢您。”尽管他衬衫领口松着,说话却好像那里系得有点紧一样。“那是——”
“好吧,”我接着说,“那么你觉得上帝认为你比你的奶牛还不值得医治了?这在我看来可不对啊,他老人家对麻雀都不那样②。”
他的脸颊已经涨成一块猪肝,手紧紧推着桌面,仿佛要和我保持安全距离。
“看来您也听过一点圣经啊,”他有些自负地说。
“实际上,我是自己读的圣经,”我答,“你大概也知道,我颇认得些字哪。”
他好像立刻抓到了救命稻草,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看得出来。那您一定也读过圣保罗给提摩太的信吧,里面说,女人要沉静学道③——”
实际上,我以前还真的遭遇过别人拿这句话来说事,我自然有我的一套。
“我猜保罗大概是遇到了一个激怒了自己的女人才这么说的,”我有点同情,“毕竟,要是他能这么指摘所有的女性,总能让自己赢回点面子。但是,克里斯蒂,我觉得你会做得比他更好一些。”
“你这么说是亵渎神明!”他显然大吃一惊。
“当然不是,”我针锋相对,“除非你说保罗就是上帝,是神——你要是这么想,我倒觉得是亵渎神明。我们就不要继续辩论下去了好不好?”看到他的眼睛都鼓起来,我劝道,“让我来……”我说着站起来,慢慢上前一步走近他,几乎触手可及。他吓得猛往后一退,撞歪了身后的桌子,玛尔瓦的针线篮子打翻到地上,一罐牛奶也被撞到,沿着桌子流下来。
我飞快弯下腰,赶在牛奶浸湿前拾起针线篮子。克里斯蒂也立刻从壁炉上拿过一块抹布弯腰去擦拭牛奶。我们两个的脑袋狭路相逢,狠狠撞到一起,这让我一下子失去平衡,朝他的方向沉沉倒去。他本能地丢下抹布扶住我,又像摸到个火钳一样立刻缩回了手,让我膝头一空,跌坐在地。
他也跪在一边,粗重地喘着气,但离我有一段安全距离。
“事实上是,”我恶狠狠地指着他,“你害怕。”
“我不怕!”
“你就是怕,”我直起身把针线篮子放回桌子,又用脚踩着抹布去擦拭地上的牛奶。“你怕我会弄疼你——可我不会的,”我保证道,“我有一种药,叫做乙醚;这东西会让你睡着,你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眨了眨眼。
“也许,你也怕自己会被切断了手指,或者手术以后手反而还不如现在。”
他依旧跪在地板上,抬头怔愣地看着我。
“我不能百分百向你保证手术会成功,”我说,“虽然我不认为会有事——但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不是?”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我又吸进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理论。
“我认为,我会医治好你的手,”我说,“但我不能做百分百的保证。有时候确实会发生意外。比如感染,比如其它意外——总会有的。可是……”
我向他那只残废的右手缓缓伸出我的手。他仿佛像是一只被眼镜蛇催眠的小鸟,怔怔地伸出手给我。我握住他的手腕拽住他,他顺势站起来,任由我握着他的手。现在,我的两只手都握着他的,拇指轻柔地抚摸他厚重的掌腱膜部位。我的手指十分敏感,能清楚的感知它们的模样,在我的头脑中清晰的构建出详尽的解决步骤,在哪里下刀,如何把那些结节准确剥离。只要一个“Z”字形的切口就可以马上解放他的这只手,让它恢复如常。
“我以前做过这种手术,”我一边揉捏着他的掌骨,一边温和地说,“上帝愿意的话,我当然还能再做一次。你能让我来做吗?”
他只比我高上一两英寸;我握着他的手,迎着他的目光;他的灰眼睛在我的脸上慢慢搜索,带着畏惧和疑虑——似乎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藏在后面。我突然意识到他的呼吸此刻已经变得缓慢而平稳,我能感到他气息的温暖扫过我的脸颊。
“好吧,”他终于嘶哑着回答,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并不像先前那么唐突,几乎还带着点依依不舍,又用另一只手握着那只残疾的手,“什么时候?”
“要是天气合适,”我答,“就明天好了。做这个手术需要光线好一些。”看着他不解的眼光,我解释,“请明天一早来,不要吃早饭。”
我说罢提起自己的医药箱,朝他拘谨地探了探身告辞,走的时候觉得有些兴奋。
看见我走出房门,阿兰·克里斯蒂朝我快活地挥了挥手,又低头继续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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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他会来吗?”已经过了吃早饭时间,托马斯·克里斯蒂依旧没有现身。我做了一整晚噩梦,不是乙醚面罩出了问题,就是各种手术事故;此刻我自己也有些不确定是不是盼着他来。
“他会来的。”詹米一边读着一张四个月前的《北卡罗来纳公报》,一边嚼着最后一片布格太太烤的肉桂吐司。“你瞧,他们还把州长写给达特茅斯大人的信印在这里呢,说我们这些人就是些没有教养的煽动犯、小偷、强匪,还要求盖奇将军给他调度来一些大炮,好吓唬吓唬我们,约束好自己的行为呢。也不知道麦克唐纳是不是知道这些?”
“真的?”我心不在焉地说着,又起身从篮子里拿起我盯着看了好久的乙醚面罩。“好吧,要是他的确会来,我想最好做好准备。”
布丽亲自给我做了一个乙醚面罩,用来滴灌乙醚的点滴瓶子就在我的小诊室里,紧挨着我的各样手术设施。我拿起瓶子拧了一下瓶塞再次确认了一下,小心地招气入鼻。那气味给我的视觉带来一丝轻微的恍惚;等一切清明后,我重新塞紧瓶口,略略觉得安心了一些。
正在这时,我听到脚步声传来,从后门一直到大厅。
我一脸期盼地转过头,看到克里斯蒂先生站在走廊里瞪着我,那只手小心翼翼保护在胸前。
“我又改了主意,”克里斯蒂微微蹙了下眉,试图要强调一下,“我仔细考虑过,又认真祈祷过,我不打算允许你用那个罪恶的东西碰到我。”
“你这个蠢蛋,”我终于怒火中烧,站起来瞪回去,“你这又是出什么毛病了?”
他吓得后退了一步,就好像一条蛇要窜到他面前一样。
“我没毛病,”他粗暴地吼道,下巴示威一样高高抬着,短胡子刷子一样冲着我。“你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夫人?”
“我还以为只有高地人才倔得像块石头呢!”
他认为我这比方对他颇为侮辱,正要张嘴反驳,詹米探进了脑袋,打断了我们的争执。
“有什么麻烦吗?”他客气地问?
“是!他不肯——”
“是!她非要——”
我们俩同时吼出来,又同时顿住,互相瞪着对方。詹米左右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桌上的设备,抬起头仰望苍天,好像在寻求指引一样,终于伸手挠了挠鼻梁。
“好吧,”他说,“好吧,汤姆,你想不想治好自己的手呢?”
克里斯蒂依旧梗着脖子,珍而重之地护着自己那只残废的手。过了好一阵,他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我是想,”他一脸怀疑地狠狠看了我一眼,“可我绝对不会用她那个天主教的破玩意儿!”
“天主教?”詹米和我异口同声地问。詹米完全摸不着头脑,我则气得够呛。
“没错,你别以为你能蒙骗我,没门儿,弗雷泽!”
詹米给了我一个“我就说吧”的眼神,但还是抖擞起精神再试一次。
“好吧,你还真是个别扭的混球啊,汤姆,”他温和地说,“你肯定是希望一切都要顺了你的意才行,对不对?不过我可得告诉你,我自己有体会,这手术不是一般的疼啊。”
克里斯蒂脸白了白。
“汤姆,你看啊,”詹米朝我的手术设备托盘指了指:两把解剖刀,一根探针,剪刀,钳子,还有两根缝合针,此刻都已经穿好了肠线浸泡在酒精里。看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设备,他接着说,“她是打算用这些切开你的手,对不对?”
“我知道,”克里斯蒂粗声粗气地回答,眼睛努力从那些东西上挪开。
“是啊是啊,你当然知道。可你一点都不知道那感觉像什么样。我可知道,你看到没?”他伸出右手,慢慢转动,露出手掌。阳光正好照射在手上,一道纤细的白色疤痕沿着手指清晰地刻画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那还真他妈疼啊,”他点了点头,“相信我,你可一点也不想尝试那个。现在呢,你有了选择,就是用那个东西。”
克里斯蒂几乎没有看詹米的手。当然,他和詹米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三年,再熟悉不过他的手了。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克里斯蒂郑重地回答,说着坐到了椅子上,手掌朝上把手摊在了毛巾上。他的脸上血色褪尽,另外那只手紧紧攥着,微微有些颤抖。
詹米皱着眉盯了他好一阵,终于叹了一口气。
“好吧。那你等一下。”
显然,继续争吵已经没有意义,我也懒得再做尝试了,转身从壁橱里拿出一整瓶医疗用的威士忌酒,给他倒了一大杯。
“每餐一杯酒,有助胃消化,”我说着重重把酒杯放在他摊在桌子的手上,“这可是圣保罗的箴言啊。要是喝点酒能有助消化的话,我敢肯定多喝一点也能有助你的手。”
他本来是紧紧抿着嘴,听我这么说,有点讶异地张了张,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又看了看我,终于点了点头,把酒杯举到唇边。
还没有喝完,詹米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小小绿皮书,撂到克里斯蒂的手中。
克里斯蒂吃了一惊,接过书,眯着眼睛定睛一看。书皮上写着:圣经——詹姆斯王钦定本④。
“我想,拿着这个也许有点帮助?”詹米粗声粗气地问。
克里斯蒂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大胡茬子下闪过一缕微笑。
“谢谢你,先生。”他说罢从外套里摸出自己的眼镜戴上,小心翼翼翻开那本小书,拇指在书页上滑过,显然在搜寻合适的段落激励自己在没有麻醉的前提下熬过手术。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詹米,对方微微耸了耸肩。那不是一本普通的圣经。那本圣经,一度属于亚历山大·麦基高尔。
詹米得到这本圣经的时候还是个少年。那时候的他被乔纳森·兰道尔上尉抓入威廉堡,刚刚被鞭打了一顿,又痛又怕,正在惶惶不安地等候下一顿鞭打。他被孤零零一个人囚禁在那里,没有人安慰陪伴,只有自己的意志——以及这本圣经。这本圣经,还是守卫军的医生拿来安慰他的。
亚历山大·麦基高尔是监狱里的另一个年轻苏格兰囚犯。因为不想再次忍受兰道尔上尉的凌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名字就在这本小书的内页,显然是由一只写字别扭的手认真写在上面的。这本小小的圣经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恐惧,也不是痛苦;如果没有乙醚,我真希望它能发挥神力变作一剂止痛剂。
克里斯蒂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章节,他清了清喉咙,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把手在毛巾上放平,手掌朝上,那姿势让我几乎以为他正在看的是马加比人自动献上自己的双手和舌头任由异教徒国王砍去的一段。
不过,我瞥了一眼他翻到的那一页,不过是一段诗篇。
“您可以随时手术了,弗雷泽夫人。”克里斯蒂礼貌地说。
要是他意识依旧还清醒的话,我看来得多做点准备。男人的勇气当然很好,圣经也很能激励人——不过,要是刀子从手上拉开,鲜少有人能那么泰然处之,我可不认为汤姆·克里斯蒂能做得到。
我的诊室里有的是做绷带用的布条。我卷起他的袖子,用布带把他的胳膊紧紧固定在桌面上,又用另一根绷带把他蜷缩的手指掰开固定住以便手术。
尽管对于克里斯蒂而言,边喝酒边看圣经——还要等着开刀——实在是匪夷所思,詹米这一招的确有安抚作用。等到我终于把他固定好时,他已经至少灌下了一盎司威士忌下去,手掌也用酒精进行了全面消毒,脸上显然已经比进来时放松了很多。
但我第一刀下去,那一份放松就一下子消失无踪。
他尖锐地大叫一声,从椅子上挣蹦起来,整张桌子都被他扯动发出刺耳的响声。我及时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从绷带里挣脱,詹米死死按住他的双肩、把他按回了椅子。
“好啦,好啦,”詹米紧紧压着他,“你会坚持下来的,汤姆。你行的。”
豆大的汗珠从克里斯蒂的脸庞滑落,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气。他大口喘着粗气,咽了又咽,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那里正汩汩冒出鲜血,赶紧撇开眼睛,脸惨白如一张纸。
“你要是想吐的话,克里斯蒂先生,就吐在这里好吗?”我一边说一边用脚踢过一只空桶。我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用消毒棉球紧紧压着刀口。
詹米和他说着话,就像他平时安抚那些惊慌的马儿一样。克里斯蒂浑身僵硬,艰难地喘息,四肢抖得筛糠一般,那只正在手术也抖个不止。
“要不要停下来?”我飞快地评估了一下克里斯蒂的状态,问詹米。我能从紧紧握着的手腕感觉到他心跳如擂鼓一般。他尽管还没有休克过去,但实在是不太好。
詹米摇了摇头,看着克里斯蒂的脸。
“不用。浪费了那么多威士忌太可惜,是不是?他也没力气再尝试一次。来,汤姆,再喝一点;对你有好处。”他说着把酒杯按到克里斯蒂唇边,对方毫不犹豫吞下了一大口。
看到克里斯蒂重新坐定,詹米松开了压着肩膀的手,改为一只手紧紧握着他的前臂,另一只手捡起刚刚挣扎间掉落在地的圣经,用拇指翻开。
“耶和华的右手高举,⑤”他念道,斜眼越过克里斯蒂肩头看着书,“耶和华的右手施展大能!很好,这一章就不错,对不对?”他瞥了一眼克里斯蒂,对方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左手紧攥抵着腹部。
“继续念,”克里斯蒂哑着嗓子说。
“我必不至死,仍要存活,并要传扬耶和华的作为。”詹米继续念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耶和华虽严严地惩治我,却未曾将我交于死亡。”
克里斯蒂似乎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心声,呼吸开始放缓。
我没有时间去看他,他的胳膊被詹米紧紧钳住,此刻僵硬得像一截木头。但他终于开始跟着詹米的诵读,慢慢逐字逐句念出来。
“给我敞开义门……我要进去……称谢耶和华……”
我终于将整个掌腱膜都裸露出来,清晰地看见那上面的结节。解剖刀轻轻一动,切下了边缘;又是一刀,就把它从纤维组织上剥离出来……手术刀戳到了骨头,克里斯蒂忍不住大口喘息。
“耶和华是神!他光照了我们。理当用绳索把祭牲拴住,牵到坛角那里……”我能听得见詹米朗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眼角瞥到他动了一下身体朝我看了一眼。
这看起来还真好像我正准备祭献出什么一样;手上的出血一般不像头上受伤那么多,但手掌上毛细血管很丰富,我必须快速用一只手蘸去血迹,用另一只手工作;不一会儿,我的手边、地板上就堆满了蘸过血迹的棉球。
詹米翻动书页,从书上随意挑选句子;克里斯蒂已经完全投入了进去,嘴不由自主跟着他诵读。我忙碌中偷眼瞥了他一眼;他的面色依旧很糟,脉搏依旧急促,但呼吸已经比先前平稳很多。他的眼睛早已蒙上了厚厚的雾气,显然他是在凭借记忆诵读。
我终于把结节的组织完全剥离出来,用解剖刀从跟腱部分利索地切除。蜷曲的手指扭动了一下,暴露出的跟腱也跟着跳动,仿佛一条在岸上挣扎的鱼。我抓住抽动的手指用力压紧。
“你千万不要动,”我说,“我必须要两只手操作;腾不出手压住你的手。”
我没法抬头,但感觉到他点了点头,松开了手。跟腱终于又放松了下来,我切除了最后一点点结节,又用蒸馏水稀释的酒精快速把伤口清洗了一下,开始缝合刀口。
两个人的声音此刻低如耳语,我一直全神贯注,无心听他们的呢喃。到我开始缝合伤口的时候,我那一直紧绷的心弦慢慢放松下来,又开始留意他们的诵读。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⑥”
我抬起头,用袖口抹去前额的汗珠,看到托马斯·克里斯蒂此刻紧紧攥着合上的圣经,下巴抵在胸前,双眼紧闭,脸部因疼痛而扭曲。
詹米依旧死死钳着他的手臂,但另一只手搭在克里斯蒂肩头,他自己的头低着靠在克里斯蒂身边;他也一样闭着眼睛,一起低声诵读。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我刺下最后一针缝合,打了一个结,几乎是同时用剪刀剪断了缝线,长长吐出一口一直屏住的呼吸。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停了下来。
我抬起手,用一捆新的绷带紧紧包扎好,轻轻把他卷曲的手指慢慢推直。
克里斯蒂缓缓睁开了眼睛,镜片后的双眸定定地看了看我,又看向自己的手。我朝他微笑着,拍了拍那手。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轻柔地接道,“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①小说第五部106章,罗莎蒙德•林赛手部感染耽误了治疗最佳时期;克莱尔用盘尼西林急救的时候死亡。克莱尔一直怀疑对方部分原因是盘尼西林过敏,内心自责不已。
②圣经《马太福音》第6章:你们看那天上的麻雀,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和合本翻译。
③圣经《提摩太前书》第2章。
④钦定版圣经(King James Version of the Bible,简称KJV),是《圣经》的诸多英文版本之一,于1611年出版。钦定版圣经是由英王詹姆斯一世的命令下翻译的,所以有些中文称之为英王钦定版、詹姆士王译本或英王詹姆士王译本等。
⑤圣经旧约《诗篇》第118章。——和合本翻译。
⑥圣经旧约《诗篇》第23章。——和合本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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