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男人过来的时候，田月刚把自己装满凉菜的小车推到小区门口不到两分钟，男人说给我来一份凉拌粉丝、凉拌香干和酸辣猪耳。
田月没抬头，利落地把男人要的三种凉菜装好，递给她。
收钱的时候她愣了一下，男人拿钱的左手小手指是断指，只有半截，很突兀。于是田月抬起头来。
男人三十岁左右，又高又壮，穿黑色牛仔上衣，衣服还沾着几处白灰。皮肤微黑，有些粗糙，但不丑，浓眉大眼的，腰上别着一个装着螺丝刀、钳子的工具袋。
田月判断，男人应该在小区附近的一处工地干活。或者是个电工。
男人理解错了田月的愣怔，问道，钱不够吗？
男人没问价，手里捏着三十块钱。
田月摇摇头，目光从他的断指移开，笑了一下说，用不完。说着把他手中二十的旧纸币抽过来说，这些也用不完，还要找你两块。飞快把找零递过去。
男人没接，把另外十块钱也放下了，你的菜真够便宜，再随便给一份吧。
田月说好，又拿袋装了约莫一盘量的炸河虾递给男人。
男人说这么着你可赔钱了。
田月说吃着可口，以后常来就好。
男人笑着说，前几天工友买过你的菜，好吃。你每天下午都过来么？
田月说差不多，只要城管不赶，就来。
男人就呵呵笑起来，那我就每天下午来买。
那以后，男人果然每天下午都会来买田月的凉菜，一份或者两三份不等。有一次，他和工友一起过来，田月听见工友给他叫老杨，忍不住笑说这瞎叫啥呢？怎么就成了老杨了？
男人说都二十八了还不老？你也叫我老杨好了，我乐意人家这么叫我。
田月就笑起来，他比她还小两岁，过了这个春天，她刚好三十。
老杨果然是工地的电工，有天下午，他买了几个菜跟工友打酒伙，走的时候跟田月说，你这个小车太小了，回头我帮你改装一下，还能多放两盆，反正也好卖。
田月说那太麻烦你了。
老杨说有啥麻烦的？举手之劳，我这两天弄点铁皮什么的，找齐了东西就帮你改。
田月说那以后你吃菜可以免费。
老杨说那敢情好。
但没等老杨把材料找齐，两天后的下午，田月刚卖了几份菜，城管的车开过来了，车上下来四个男人。
也没凶悍地上来就驱赶，但态度也丝毫不温和，其中一个大腹便便的胖男人，皱着眉头说你们这帮小贩还真是无孔不入，哪里都能摆上摊。
田月装糊涂，这里也不让摆啊？
装啥装，这里啥时让摆过？胖男人粗暴地回道，你还真是打游击战的高手哈，赶紧收了，这次是警告，下回直接拆摊子。
说着朝摊位车的车腿踹了一下。
车子晃了一下，田月赶忙去扶靠边的凉菜盆。手刚扶上盆沿，突然听到男人哎呦一声。
田月一抬头，看到胖墩墩的男人扑通坐到了地上，跟前，站着人高马大的老杨。
别！田月扑过去就薅住了老杨的胳膊，她说你回去，没啥事。
这两年，她整天跟城管躲猫猫，但也没少跟他们狭路相逢，习惯了。不想这个突然出现的老杨惹出事来。
老杨看了田月一眼，振振有词，啥叫没啥事？文明执法不知道啊？一个大男人跟女人动手，什么工作态度……
话音未落，胖男人已经被其他同事扶了起来，几个人二话没说，朝着老杨就动了手。
老杨倒是防备了，一把就将田月拉到了身后，可对方毕竟四个人。工地上其他人跑过来的时候，老杨已经被放倒，脑袋上腰上腿上都着着实实挨了几下子。
把老杨弄到附近的社区医院，检查了下，皮外伤，脑门倒地时磕到了半块石头上，需要缝针。
2
缝了针，输液的时候，田月说你咋那么虎呢？跟他们动手，弄不好落个暴力抗法，关你几天也没办法。
老杨说就特么烦这帮人，也就欺负一下摆摊的，有什么出息？
田月说话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是工作，不让摆摊也不是他们定的。再说都乱摆乱放，全乱套了也不行啊——田月说的是大实话，也想劝劝老杨，省得日后惹这些不该惹的麻烦。
那也不能欺负女人，老杨说，他们都他妈的没老婆啊。
田月就叹了口气，你也是！这下好了，脑袋上留个疤不说，好几天不能干活，再把饭碗砸了，我可赔不了你。
老杨说那不能，咱技术在这儿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没事儿。再说，大男人留个疤怕啥？
回去老婆问起来，看你怎么说。田月瞪了他一眼，在外头干活，家里人多惦记啊，以后做啥事儿都长点心。
老杨呵呵笑起来，放心吧，我没老婆。
田月一怔，随即道，没老婆我有什么好放心的？
田月陪着老杨换了两天药，第三天，老杨脑袋上贴着纱布就回工地干活了。
下午，田月照常出摊，根据经验，她知道这几天城管不会过来。但老杨还是劝田月，别这么折腾了，东西被没收是小事，再出点别的事儿，不好。说要么干脆我跟工地的头说一下，就在工棚旁边，在给你搭个小棚子，你就在里面做好了卖，省事还省心。
田月愣了半天，这能行吗？
老杨说有啥不行的？也不占地方，还能改善一下工人伙食。楼盖完了跟我们一起撤就是了。
田月说，我还是想……
老杨打断她，想啥想，就这么定了吧，你给我弄几个菜，我这就回去找工头说。
田月就笑起来。
老杨说你笑啥？不相信我？
田月说，你就是想免费吃我的菜吧？
老杨说，可不嘛！
然后没过一周，老杨就在工棚对面一个小空地上，把那个蓝色铁皮棚子弄好了，大概五六个平米，开了一面的窗口。
帮田月往里搬东西的时候，围过来几个民工跟老杨打趣，老杨你是娶媳妇呢？
老杨说靠要你们管！
他们嘻嘻哈哈离开后，靠在门边的田月说，老杨你这是要娶媳妇呢？
老杨蹭地直起身来，半天，回过头看了田月一眼，道，我哪那么好的福气？
田月说，我男人早就不要我了，你不嫌弃我就行。就走过去，在后面抱住了老杨。
老杨的身体一下就僵直了。
那天晚上，在田月租住的地下室，老杨和田月做了整整一个晚上，从床上滚到地上，又从地下翻到床上，不知疲倦，没完没了。田月都不记得他们做了多少次，最后她差不多是瘫在老杨身上，连爬起来的劲儿都没了。
歇了好半天，老杨一边抚摸着田月的背一边说，你男人咋舍得不要你的？
田月依旧软塌塌地趴在老杨身上，嘴唇贴着他的脖颈，含糊说有啥不舍得？碰上更好的了呗。
老杨说靠，他知道啥样的是好的？
田月就软软地笑了半天，说你知道啊？
老杨说我当然知道啊，你这样儿的就最好。说着，再次翻到了田月身上。
田月说不要命了？
老杨说不要了。
3
随后的日子，就像半辈子没做过似的，两个人不顾死活地折腾了大半个月，才慢慢缓下来。
田月说咋那么没出息呢？
老杨说，碰上了呗。
一个月后，老杨让田月把地下室的房子退了，就在工地一站路的地方，租了间老式小区三楼的一个小套二。
搬家那天，田月没出去摆摊，在宽敞的厨房做了几个拿手菜。
老杨说去买瓶红酒吧？你也喝点红酒。
田月说我没那么矫情，我喝白的，我爱喝白的。
老杨有点惊喜，你还会喝白酒呢？好好。
很快，两个人差不多把一瓶二锅头喝到见底儿了，老杨慢悠悠地在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田月，说以后你做饭给我吃，我把工资卡给你，你帮我攒着，等攒够了钱，咱自己买套房。
田月笑说，你有多少钱啊？口气那么大。
老杨说，十好几万，不少呐。
田月哇了一声，这么多。
老杨说多啥多？我怎么也出来混了十来年了，要不是前几年出了点破事儿，没准现在劳资早就买了房了。
田月说，出啥事了？
老杨就摆摆手，不是啥好事儿，不提也罢。
田月就不问了，开玩笑道，还买房子呢，我也没说嫁给你，你也不怕我拿着你的钱跑了？
老杨就沉下脸来，一脸认真地说道，你跑了，我也认了。
田月半天没说话，把瓶里的酒全部倒出来，刚好给自己和老杨倒了个两个满杯。她跟他碰了一下，说，她说你对女人倒是真好，怎么就没找个人过日子呢。
老杨一口把酒闷了，说他以前有过一个女朋友，两人是同乡，好了好几年，后来女的跟他来了城里，在一家鞋厂干活。再后来，女的就跟着另外一个男的走了，去了东莞。
老杨说他去东莞找了半年，没找到。
田月说，找到能咋？
老杨说不瞒你说，当时就想找到后，剁了那对狗男女。
田月说，那幸亏没找到。
老杨说再开一瓶吧，还想再喝点儿。
田月说，行啊。从桌子下面摸出来第二瓶，打开，给老杨倒了一杯，我不喝了，看着你喝。
老杨仰头，把酒闷了下去，叹口气说，当时还不就是一脑门的想犯浑吗？钱也不赚了，日子也不知道咋过了。回来后，有天晚上喝多了，还干了件更混蛋的事儿。
又打伤人了？田月给老杨把酒倒上，你倒真是爱打架。
老杨摇头，那倒没有，我就是……犹豫半天，老杨说那年从东莞回来后，我啥正事都没干，钱也花光了，有天晚上喝了点儿酒，脑子一热，在一条路上抢了一个女的的包，结果被人追上了，然后被一群人打了个半死，当时有人拿砖头砸了我一下，把小手指砸断了……还蹲了两年。
老杨说着就把那半截断了的指头举起来，我都没脸跟你说这事儿，怕你嫌弃我。抢劫犯，脑门上都刻着印呢。但是不跟你说，老在心里搁着，也不得劲。
田月把老杨的手拿过来，反复摩挲那半截手指头说，没有。你是个好人。
然后，不让老杨再喝了。
老杨拿着杯子不让田月收，说再喝一杯，就一杯。
田月的手也捏着杯子不松，看着老杨说，以后把酒戒了吧，好好过日子。
老杨的手蹭就松开了。
5
很快就夏至了，那天按照田月老家风俗，她包了饺子。老杨说他妈去世后，他都半辈子没吃过家里包的饺子了。
吃到第三碗，田月说，老杨我想回去一趟。
老杨说，我陪你一起去吧，去认认门。
田月坚决摇头，说，你就在这里等我，三五天我就回来了。
老杨说，好，我等你。
田月她不想告诉老杨，她回去，是跟男人离婚的。在这点上，她骗了老杨，她男人是想抛弃她，可没抛弃掉，她拖了男人三年了。
三年前，在城里打工的男人回去跟她提出来离婚，说他外面有人了，女的怀上了。
田月一直没怀孕，男人在家时间太少，但她没想到，她在家里守着空房，照顾田里地里，照顾他的爹妈，最后却是这个结果。
田月说要离也行，你得给笔钱我，我在你家做牛做马这些年，总不能白做。田人说我哪有钱，我那点工资，照顾着那边还照顾不过来呢。田月气疯了，跟男人说，要这样他就甭想离，他不拿钱她就拖着他，谁也别想过好。
男人说随你的便，不离这辈子我都不回来了。
果然从那之后，男人死活不再回家，爹妈也不顾了。
田月觉得男人太狠了，也觉得外面的女人太坏。而男人老不回去，村里风言风语渐多，公婆的脸也越来越冷，田月待不下去了，存着一肚子的怨恨来了城里。当时她一门心思，就想找到那对狗男女，她不好过，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田月只知道男人跟着装修队铺地板砖，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起初她还能打通男人电话，但男人啥都不说，只问她什么时候离。后来男人连电话都不接了。田月没办法，弄了个摊位车，在不同小区门口卖凉菜，一边糊口，一边找那对狗男女。
摊位车下面，田月放了一瓶硫酸。她想了，只要见到他们，就朝着他们的脸泼上去。尽管她一个人很可能对付不了他们俩，说不定刚等她把硫酸拿出来，就被人家一砖头敲晕了，但她豁出去了。
老杨当初在东莞找女友时，也想这样豁出去了吧？
却一直没能碰上，老杨没碰上女友，她也没碰上那对狗男女。遇到老杨的时候，田月已经在城里找了他们一年多了。
田月没想能和老杨走到这一步。起初她跟老杨睡的时候，对他有感激，但更多却是因为那根断指。
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只在电视上看过，这种身上有伤有疤的男人，大多是狠角色。后来看到老杨和城管打架，那股子凶恶劲，也确实是。那时候她就想，她得想法收了这个男人，等有一天她找到那对狗男女，他肯定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可她没想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股子仇恨居然慢慢在心里变得轻淡起来。也许是从老杨为了她不惜挨城管的打起，也许是从老杨给她做那个铁皮屋起，也许是把她的身体宠得无微不至起……
后来慢慢地，她压根都想不起来了。老杨对她的好，把她对那对狗男女的恨冲垮了。
直到那天，当老杨把银行卡塞给她的时候，田月心里最后的一丝坚硬融化了——但凡是个女人，谁不想活得像水一样柔软呢。之所以坚硬，无非是因为不不被疼爱、不被呵护、不被珍惜。她在自己男人那里活成了一块坚冰，却有一个男人愿意不遗余力地抱紧她、温暖她，她又何必为了那点钱、那点委屈，死拗着那个所谓的名份不放？
纵然这个男人，跟她一样卑微，而且，还有前科。
要是以前，也许她会嫌弃这样的人吧？毕竟在她的观念里，抢劫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才做的事。
但现在她不那么想了，她愿意相信那是老杨一时的恶念，而不是他固有的秉性。就像那瓶不久前被她丢弃的硫酸，也是她心里存了一年多的恶念。她和老杨，都不是天生的恶人，他们只是被命运的手无情地拨弄了，无力抵挡，才让恶念从心里冒了出来。
但终归，命运没把他们推到不归路，而是给了他们转身的幸运。
所以，田月要回去把婚离了，把那个不珍惜她的男人扔了，哪怕净身出户。等回来再把一切告诉老杨，到时候，就算他嫌弃她，他反悔，她也认了。
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再跟过去纠缠，她要重新过自己的日子。
总是还会有好日子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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