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已经在家里待了快一年了。
第一次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她建议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当时我坚定地认为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休息的,反正等死了有大把时间休息。然而我向来坚定的意志终于没能拗得过岌岌可危的身体状况。
这一年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做了很多事情。无数个独处的时光里,我痛恨自己、厌恶自己、咒骂自己,又无数次遏制住自己结束生命的欲望,抚慰自己、疗愈自己。我看书、学习,试着能面对自我,现在仿佛也能渐渐看清自己的面目。而今,我仍在努力地学习接纳这个自我。
这个过程如同刮骨疗伤,我忍着剧痛一点点刮掉精神上的腐肉,渴望着灵魂之骨上能长出健康鲜活的血肉来。
这一年我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好若武侠剧里的高人闭关修行一般。只不过他们是为了变得更厉害,而我是为了变得没那么糟糕。我很少和别人交流,最常联系就是我的心理医生和纹。
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就读于同一所初中,由于我去外地上高中而分别,没想到三年后我们又奇迹般地读了同一所大学。高中时我读的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不能带手机,纹还是常给我发消息,等我每个月放假那天看。后来她开始写信给我,她的信给我高中晦暗压抑的生活带去少有的安慰和快乐。
上周纹约我周末回大学看看,她说学校那天会办社团文化节,我们正好去凑凑热闹。我想到已经有三年多没回过母校,也很长时间没有去外面玩了,便欣然答应下来。
周日午饭后,纹开车接我去学校。半个月没见,纹剪了短发,很好看。我问她能不能摸一摸,她默许了,把头偏向我。我把手掌轻轻放在她的头发上,摩挲着,硬硬的发梢划过我的掌心,有种痒痒的感觉,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纹也笑了。
校门口“NN大学”四个猩红的大字在阳光下闪耀着,应该是前不久新漆过的,但看起来还是那么令人感到亲切。校园里热闹极了,两旁的大树下是各个社团的宣传帐篷,各式各样的海报和标语张扬着每个社团的特色,一张张青春的面孔透露着一种我很久未曾在自己脸上看到过的笃定。我不禁羡慕起来。
走在这些学生中间,在喧闹嘈杂的欢笑声中,我和纹都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光。那时候,我们俩都觉得未来的生活是光明而美好的,都觉得自己有无限的能量,可以跨过一切阻碍,走向那个想象中的未来。
我和纹继续往前悠闲地逛着,看看这里,望望那里,怀念着我们曾经在各处留下的身影。走着走着,我们离开了文化节广场,往教学楼走去。周围逐渐安静下来,路上的学生稀稀落落,两旁的草坪上悠闲地卧着几只猫,在阳光下细致地梳理着毛发。我又羡慕起这些猫来。
教学楼散发着古朴而沉静的味道,像是一位学识渊博而深藏不露的老教授,伫立在阳光下,更显现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质。
我和纹走进去,温度骤然降低,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再往里走,一层最右面的教室里光线隐约闪烁着,我和纹猜想恐怕是哪个社团在办活动,好奇心驱使我们向右走去。
我们在教室门前停住,里面传来欢快的音乐和笑闹声。纹走在前面,右手牵着我,左手轻轻转动门把,同时侧身像门内看去。门缓缓打开,昏暗的光线里我看见里面有一群人,他们正每人搭着前人的肩膀,围着什么跳舞,热闹极了。看到我们,他们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我们,音乐也停止了。我终于看清他们的中间是一张床,一个人穿着黑得发亮的西装和皮鞋,直挺挺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双手握着一束鲜花,端正地搭在小腹上,床头还点了几支白色的蜡烛。我觉得诡异极了,有点发寒,攥紧了纹的手。但我知道那人没死,因为当房间里安静下来时,他诧异地睁了一下眼睛。
人群中一个声音问我们有什么事,纹如实回答了。
“我们确实在办社团活动!”那群人说:“我们是葬礼社团,每隔一段时间给我们的成员办一次葬礼。”
我觉得这回答更加重了诡异的氛围,纹却好像兴趣十足。
“每个人都会死,死亡是我们的必须抵达的终点。人的一生有各种仪式,而纪念死亡的葬礼我们自己却没办法体验,真是太可惜了,所以我们办了这个社团,组织这种活动……虽然好多人觉得我们很奇怪啦。”这个声音结束前,发出了两声自嘲的笑声。
另一个声音继续说:“死亡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临的话题,没什么不可以谈的。而且我觉得,给自己办一场葬礼就好像在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告别之后,又是新的开始。葬礼结束以后的生活就好像是重生,再一次拥有人生让我觉得自己曾经遇到的苦难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反正都死过一次了,活着的路上还有什么能打倒我的呢?人生就像一场通关游戏,葬礼就是我们的游戏结算庆典。”
“我可以加入吗?”纹激动地问。
那群人热情地招呼她一起跳舞,音乐和欢笑声再次充斥整个房间。
我喝着他们递给我的酒,看着欢乐中的人们,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把葬礼搞得像蹦迪,这群小孩真是可爱。
不知道是酒精作祟还是轻松愉快的氛围终于感染了我,一双手邀请我到人群中跳舞,我没有拒绝。我跟着音乐随意地扭动着。那双手轻柔地抚上我的肩膀,又从我的后背上慢慢滑下,最后落在我的腰上,把我环住。慢慢地,我陷入到了一个拥抱里,那是一个温暖而真诚的拥抱,从背后包裹着我,同我一起随着音乐晃动着,我闭上眼睛感受。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我不知为何有些想哭。眼泪无声地往外涌,我控制不住。那双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为我一遍又一遍地擦去眼泪。那是一双修长而温暖的手。
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我的颈后,绕过右颈,又慢慢爬上我的脸颊。我转过头去,那个吻落在我的嘴唇上,我有些犹豫又小心翼翼地回应着。我偷偷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美得很有个性的脸庞,极短的头发,淡淡的眉毛,星亮的眼睛。但我不知道她是谁。她继续吻过来,舌头像一条灵动的小蛇。我不会接吻,怕她觉得无趣,怕她不喜欢我。我挣脱开她的拥抱,循着从门缝透过来的一束光线向房间外奔去。
夺门而出的那一刻,强烈的光线刺得我有些晕眩,一瞬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纹跟着我跑出来,担心地问我怎么了。我谎称里面太闷,待着不舒服。纹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想去高一些地方呼吸一些新鲜空气。纹提议我们去教学楼顶层,不仅可以吹吹风,还能看看风景。
我们一起走楼梯上顶楼,纹走得特别轻松,我却走得越来越吃力,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我却怎么也抬不起脚,整个身体沉重得像一座山。我瘫坐地上,觉得每一处肌肉使不上劲,像一摊死肉。我无助地看向纹,纹站在台阶上,却没有伸出手来拉我,只是一直鼓励我,让我多试几次。我用勉强还有力气的胳膊,抬起沉重的大腿,蹭着墙壁往上挪。当我把两条大腿都搬到台阶上时,我已经累得快喘不上气来。脸上湿漉漉的,我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休息了一会儿,在纹的鼓励下,我再次鼓起勇气,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终于,我的全部身体都到了台阶上。就那么一瞬间,我的身体好像被注入了能量一般,又恢复了原先的轻盈。我旋即忘了刚刚狼狈的模样,拉着纹坐到走廊的栏杆上。
高处清爽的风吹走了我身上的汗水,我闭上眼睛,张开手臂,想象在空中飞翔。微风轻柔地抚摸过我身体的每一处,好像能触摸到我的灵魂。我感觉到自己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你看那条河,好美!”纹说。
我张开眼睛顺着纹指的方向往下看去,楼下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我以前从没见过,应该是我们毕业后才有的。河水是湛蓝色的,阳光照在远处的水面上,如星子般闪烁,又好似在水面上飘着一张柔软的银色毯子。
“我们下去吧!”我有些兴奋地说。
“现在吗?”
“对呀,我们就从这儿跳下去,跳到河里。”我挺直身体,跃跃欲试。
“这样有点危险吧,要是没跳到河里会摔死吧。”纹有些犹豫。
我想象了一下摔在地面上的惨状,腿一阵发软,心想得计算好合适的起跳力度和角度才能确保跳到河里,心里顿时忧愁起来。
“对了!”突然,我往大腿上一拍,对纹说:“我们走楼梯下去不就行了,很快就能到了,也不累人,何必要冒险呢?”
我自顾自地吐出一大口气,想到自己刚刚竟然有那样白痴的忧愁,不禁笑了出来。
我和纹从栏杆上跳下来,一起笑着往楼下跑去。我们跑到河边,不顾一切地跳进河里,我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竟然在水里奇迹般地浮了起来。我和纹一直到游到精疲力竭,才爬上岸,在旁人惊异的目光中肆无忌惮地向校门外奔跑着,一路上落下滴滴答答的水痕和我们从未间断的笑声。
暮风吹在我们湿透了的身上,有点冷,却很舒服。
跑出校园,
纹开车送我回家。应该是玩得太疯了,一进家门,困意便在我的眼上蒙了一层雾,雾气愈来愈浓,周围的一切离我远去,变得模糊起来。
我忘记是怎么睡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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