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浩瀚,阔野千里。
京都,人间一等一的繁华地界啊,做她的埋骨所,却也不亏了。
云娘坐在水边石阶上,脚悬空垂着。逶迤的裙纱不知是随夜风还是水浪轻摆,散如蝶翼。芊芊弱质,螓首娥眉。配着天地间慢慢晕染开的墨色,有种欲仙的美丽。在她层层翻飞的裙纱下,一双精致的红色刺绣布鞋时隐时现。云娘侧着脸,垂着头,细白的指慢慢从头顶滑向发梢,一遍一遍,极尽温柔。她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尘世告别。
月亮慢慢升起来。
流云似挥毫洗笔晕开的水,氤氲着墨色,滑向那半个月亮,天上的光暗了。
广阔的江面在一半的月色下,闪着粼粼波光。风吹着目光略过江面,对岸通路盘曲的水榭歌台,摇曳着灯火。明光,比月色更甚。蓦的管弦声起,交错觥筹。恁是一股舞低杨柳,歌尽桃花的气魄。
只一水之隔,像划破了天地。
江潮起了。明灭的波光映着云娘,露出半面妆,一贯的好颜色。潮水起落,涛涛浩荡,这样的影绰里,她仿佛看见了他。
那是长安花开似锦的时节。她来到教坊司的第四个春天。
金榜已放,状元跨马。真可谓是春风得意。若人间的乐有十分,怕是那红袍加身,头戴金花乌纱的儿郎就要占上九分。
那男子面如冠玉。长眉入鬓,目若朗星,令人见之忘俗。虽披红带花,但容止气度,称得上一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长街熙攘,锣鼓喧天。人围成的道路,他打马而过。道上的人们欢呼着、艳羡着这鱼跃龙门的快事,气氛高涨,喜悦的浪翻腾。云娘斜倚着楼台,只看得见一个轮廓分明的侧面,却也是惊艳的模样。不由暗自思㤔:确确是,一等一的风流姿态。
云娘已不记得那天的风如何吹,楼外的杨柳可曾款摆。她只记得,那一眼的心悸。
长街过尽,男子在街角的树下站了马,蓦然抬首,就那样,轻轻巧巧的一眼,撞进她心里。
云娘想,她当时的姿态可谓不雅了,这些个读圣人诗书,之乎者也的文人,可要瞧低她了。不过转瞬,她又笑自己,都入了这教坊司了,还抱着那官小姐的骄矜,讲求些什么看重的话。几年光景,她的傲气在地上被碾了又碾。为了生,她学会伏低做小,讨人欢心。学会嬉笑怒骂,俗气市侩。变得不动声色,变得漫不经心。她以为自己的心早死了,可那一眼望过来,她仿佛又听见响声了。
云娘想,她当时该是何种表情呢?她想,最好是,那种毫不在意的,漫不经心的,极尽艳丽的笑。可她知道,不是的,她紧张的,身子都僵了,表情大概也僵得丑极了。可让她怎么办呢?怎么会是他啊。
云娘那一天的记忆,停留在男子无波无澜的面容,和她仓皇逃走的前路上。春衫薄,脸儿娇。她现在是最美的年岁了,却不会再有一个少年,跋涉千里只为看她一眼。
教坊司的生活乏味单调,除了受训,便是无穷无尽的练习,器乐曲谱是她们最亲密的友人,这不大不小的几座楼阁,便是教坊女子的天地。她们不是人,而是一个个精致的物件儿,只在有需要时拿出来摆上一摆。若是有人能成为称心的礼物,便是可堪大用之才。
从被送进来那天起,云娘其实就死了,属于她的,只是一个叫十七的代号。但她什么都能舍,什么都能忘,却没办法,把爹娘赋予她的名字也毁弃。于是她咬着它,一遍一遍的呼喊,直到把这两个字咬进心里。没有人自己管自己叫什么,但十七是,她管自己叫云娘。在夜夜梦回、夜夜辗转的泪眼中,一遍遍回望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决绝,一遍遍叫着:云娘,云娘。
时间之于她,忽快忽慢。十岁以前的时光好像一瞬间就过去了。十岁以后,先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过,再是一天一天的过,直到她能把日子过成年了,他却让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父亲死谏,母亲悬梁。抄家、入坊、受训。这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都说闲处光阴易过,可她如此的艰难,时光却也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云娘呆着,数着,慢慢地熬,一如这许多年。
该到的不会迟,该来的躲不掉。在眼前善才面容上教坊司年岁凿刻的纹路里,在她嘴角轻轻翘起那不寻常的含蓄的喜悦里,云娘知道,时候到了。一个教坊司女子的价值,她必须完成了。可她万万想不到,会是那人。有时她也想问,为何偏偏她这短短的一生,要把因果尝个遍。但没有人能回答。在秋节的宴上,云娘将成为他的礼物,他的同僚对他锦上添花的点缀。
云娘是有过婚约的。在那还不算久远的年岁,父亲与远在江南的旧时同窗,结下了儿女的缘分。他是父亲口中聪敏的少年,也是父亲严加教导,怕毁掉的爱徒,是她幼时有些嫉妒的存在。外放江南的日子,无子的父亲在他身上倾注了满腔关注和期待。甚至期满回京,也不忘带他瞧瞧京城的风土,长一长他的雄心。但他似乎为云娘而来,心心念念想要见她一面。但直到他归家那日,云娘也未肯见他,却只是,偷偷从窗中记住了他的模样。
自此一别,就是多年岁月。当日在云娘门外软着身架哄她出来的小小少年,如今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像所有人期待的一样。只有她不同了。
岁华流转,好像只有她变了。可世事当真是巧合,即便是这样的情境,他们似乎也要相见了。云娘站在窗前,望着秋风卷起的,不知去向何方的落叶,淡淡地笑了。
她终是再一次见到了他。这一次,她穿着得体的衣裳,摆出了最满意的微笑。混在人群中,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他,似乎要将他的面容刻进心里。她望着他高朋满座,望着他意气风发,似乎能看见他光明鼎盛的将来。云娘想啊,这样的人生里,是不需要一个曾经的。所有的一切,从此刻开始就好。他会一展胸襟抱负,会有一个家世良好、温婉贤淑的妻子,会有聪明健全的儿女......会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她记得他与父亲说的“为生民立命”,他值得。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一下,一下,一下。云娘自己为自己梳好了发。可惜,这些个愿景终是与她无关了。她想,流云该散了。
水漫上来。
月亮升起来了。
-END-
“让我们一起抓住字里行间散落的星光。”
公众号:如果没有故事 感谢相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