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北山木子 | 来源:发表于2018-04-17 23:20 被阅读0次

          记忆如昨,你是我的大树

      六年了,他,我只字未提。就连他的葬礼我都没有参加,大家虽千方百计地瞒着我,可我既清晰又想模糊,明白而又糊涂着。他是我心中的一道疤,这条裂痕随着他的逝去便永远不能愈合了。

      但伴随着这阵痛的,却是真实而有着温暖色彩的记忆,我愿沉醉在幸福而温馨的回忆中,继续扮演着独一无二的角色,不愿醒来。

      我是在他的油坊里长大的,那浓郁丝滑的油香,总是会不经意的从记忆的缝隙中袅袅地飘散出来。他是一位手工榨油的匠人,在我记事起他已经被近五十斤的大油锤压弯了脊梁,油坊已让年轻力壮的父亲接了班。在油坊微弱发黄灯光下的日子总是美好的。矮矮的茅草屋里,暖暖的色调笼罩着一切,漆黑明亮的大锅,纯手工打凿的巨大青色石碾、石磙,松木质地油光发亮的地板,地板缝隙中清晰可见的吱吱呀呀旋转的水轮,丝丝缕缕荡漾着的香油……和沐浴在暖光中走来串去,忙忙碌碌的爷爷。这样的场景,不止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爷爷总爱坐在炒制芝麻的大锅旁,温热的灰烬里星星点点的闪烁着红红的亮光,此时他会拿出旱烟,在铜制的烟斗里塞满烟丝,拿起烟斗在灰烬里挑起一颗星光,微弱的灯光里爷爷的烟斗一闪一闪就亮了,层层腾起的烟云,在安静的时光里氤氲着,“吧嗒,吧嗒”抽几口旱烟之后,爷爷迷离着双眼,意味深长地看着远方,好像在远处搜寻着什么似的,终于开口对我说“景娃儿,爷爷给你讲讲那年闹饥荒的事吧……”以现在这个年代的眼光来看,爷爷的一生是充满苦难的,他经历了地主,财阀,战争,饥荒……在那个灰白的年代里,我找不到任何能为爷爷艰辛的一生涂抹的靓丽色彩。可是,他每每讲起自己的的种种苦难经历,却轻松诙谐,就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我自当听的津津有味,饶有兴致。爷爷就像门前山崖的大树一样,在夹缝中生长,贫瘠的土壤滋养了他坚韧的性格,不诉说苦难种种,只彰显生命的厚重。

        画面定格,每一幅都珍藏

      明亮的教室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微笑慈祥的脸。浓密的长寿眉低低的垂在眼睑之上,眼角因皮肤松弛而微微下垂,却也掩饰不住它的炯炯有神,浑厚而温润。厚厚的轮廓清晰的嘴唇微微上翘,满脸纵横的沟壑随着微微的笑容而舒展绽放。爷爷真的老了,雪白一点点吞噬了黑发,但这个花甲之年的老人,依然掩盖不住年轻时的高大魁梧。

      下课铃声想起,还在们像小麻雀般奔跑跳跃向校园,玻璃窗上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弯着腰向门口蹒跚而来。“景娃儿,我给你送你想吃的烧红薯。”爷爷这才从厚厚的夹袄里拿出来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已经剥好皮的大红薯。他递给我的时候,看到爷爷皲裂的大手,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浑厚的大手根根手指关节凸起,这双勤劳的大手一定干了不少力气活,才练就的它如此粗壮有力。有很多形容劳动人民手的词语,我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一个能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它像一片因干涸而龟裂的土地,条条裂缝中残留着岁月走过而沉淀的尘垢,有的地方因沟壑太深而隐约显露着丝丝血红。粗糙?像树皮?不!确切的说像是被烈风刮干枯了的层层剥落的松树皮。这双大手坚硬,干枯,有力而温暖,生活的痕迹在这双大手上缓缓流淌。接过这个带着他体温的烧红薯,虽然只有六岁的我,强忍着汹涌而来的泪水,扭头,转身,落荒而逃……这样的画面,永远地定格在记忆的墙上,无论时间怎样斑驳了记忆,这这画面却越发鲜活。爷爷,像一本大书,生动的记录着种种苦难的历史,却又读不出苦的滋味。让人余味无穷的是在这种灰白的生活中的坚忍,向上,与历史赛跑的斗志昂扬。所有的苦难,在他嘴里涓涓流淌,像童话故事般过程诙谐,结局美好。

          命运多舛,相守亦难别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缓缓流淌。外出求学,五岁到二十二岁,十几年的光阴在书本的畅游里,在与同学朋友享受生活的欢笑中,在一次次升学考试的压力下不经意地溜走了。成长的快乐,青春的悸动,生活的新奇,拉远了我与这位耄耋老人的距离,偷走了我与他静静享受的时光。

      再见到他时,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脸慈祥,满脸微笑,岁月的沟壑在他瘦削的脸上跳跃着。他瘦了,即使再高大魁梧,也抵不过时间的侵蚀与病痛的折磨。他说:“没事,过几天就出院了,医生说是冠心病,没啥大问题,白(方言)担心。”我从脸上挤出了僵硬的微笑,“没事儿,您年轻的时候可是咱村的壮劳力,身体好着呢。”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转过病房,我蹲在角落里嚎啕大哭,什么冠心病啊,他不认识字,家里人都瞒着他,现在已经是胃癌晚期了,医生说还有三个月……现在的治疗也是徒劳,仅仅能够减少他的病痛罢了……父母也想,再最后的时间里,尽一尽做儿女的孝顺。我对这个坚强而天真的老人的感情,并非这寥寥几笔文字就能表达的,哭,是我唯一能够发泄内心撕心裂肺的绝望的方式了。

      父母要挣钱给爷爷“治病”,留下我和爷爷在医院。这段日子是痛苦的,同样也是我这十几年来和他在一起最长最幸福的时光。这个瘦弱的老人,佝偻的身体,几近九十度的直角了。全然看不出当年他一米八几高大健硕的身躯。每每主治医生找我谈爷爷每况愈下的病情的时候,我的心就被狠狠地撕扯一次,眼泪决堤奔涌而来。他真的要走了吗?擦干眼泪,挂上灿烂的笑容,走进病房,看到爷爷和病友们有说有笑。这时,才觉得爷爷还在啊,这才是真的,彩色的,生动的画面。

      烤电,或许是最痛苦的治疗了吧。我不是医生,也解释不了这个医学专用词。但是从爷爷胸膛被烤的发黑而剥落的皮肤来看,能不痛苦吗?每次搀扶着他走出烤电室,他微微颤抖的身体我是能感受的到的,便问他:“疼吗?”这也许是最多余的话语了,一位饱经人世苦难与沧桑的老人,无论怎样也不会对他挚爱的亲人说“疼”的,可惜,我现在才明白。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怕看到他慢慢黯淡的眼神,也怕他看到我一汪摇摇欲坠的水波里的真相。

      爷爷,我为你洗一次脚吧。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却因羞于表达从未实施。生命,不会因为你的哭泣与绝望而止住脚步,终究,是要走到尽头的,我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爷爷,我给你洗脚吧。”我端来一盆适宜的温水,脱下他的袜子,露出一双宽长瘦弱的大脚,薄如蝉翼的皮肤下根根血管清晰可见,干裂的脚掌厚而坚硬,这双脚一定是走了不少路吧,否则它不会如此坚硬,人间路已被丈量堆叠成了厚厚的老茧,永远记录在了这双大脚上。我仔细的洗,认真地想,心里翻江倒海,眼泪摇摇欲坠。我不能哭啊,我要笑着给他最后的阳光。

      只恨,要开学了,对于生在长在山里的孩子来说,上学是唯一的出路啊。父母在一个月后的一天逼迫我回去上学了。爷爷,也坚决催促我离开,但是我知道的他舍不得我。我走的时候,他解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在最里层的贴身衣服口袋里抖出500块钱,这是他从嘴里省下的生活费。颤颤巍巍地塞到我的口袋里,我怎么能接受呢?在他再三地推嚷与命令下,我接过了这个带有他温热体温的钱,可是和温热的红薯不同的是,它是如此的沉重。几张承载着对孙女的爱与期望的纸票,是老人最后能为他爱的人做的一点事了。我含泪,揣着这份沉重的爱,离开了……后来,我又偷偷回来过一次,在医院呆了一个星期,因为小姑在照顾爷爷,父母不知道我回来。爷爷的精神还是那样的好,依然和病友们谈天说地,可他又瘦了。爷爷见到我,异常惊喜。病友们都羡慕他有这么孝顺的孙女,在这些羡慕的眼光中,爷爷掩饰不住自己的自豪。我带爷爷看了城市的风景,熙攘的车辆和人群。爷爷就像一个快乐的孩子,一辈子在农村,从未见过这许多新鲜的事物。我的内心充满了深深地遗憾,直到现在我还痛恨自己,痛恨那个时候的我为什么没有挣很多很多的钱,带爷爷去他任何想去的地方,看他任何想看的风景。可是现实就是这样,不完美。一个星期后,为了避免与父母撞面,我又偷偷地走了。没成想,这一走,竟成了永别。

          三缄其口,唯我一人不知

      在远离家乡的另外一个城市,渐渐的被忙碌的生活所牵绊,或许是我自己有意分散沉醉在悲伤中的情绪。痛苦,绝望,被流逝的时光一点一点吞噬了。但我时常会牵挂他,爷爷也时常惦念我,除了我给他打电话外,他也会借来父母的,病友的手机与我通话。我想说,爷爷一辈子不认识字,恐怕他只记住了我的电话号码。听爷爷说他出院了,听爷爷说他的病好了,听爷爷说他能经常出去到村里其他老人那里串门了……后来听父母说爷爷一个人无聊,不听父母劝阻,常常出门和老人们在村口唠家常,晒太阳了……后来,再也没听到爷爷亲口对我说……我努力说服自己爷爷越来越好了,医生说最多三个月的话可能也不准确。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这么的悲伤呢?可是为什么眼泪就止不住簌簌地掉落呢?那年,我一个人去了上海,做了一名寒假工,机械般的流水线,两头不见太阳的作息时间,让我暂时忘却了痛苦,麻木了自己。这也许不是逃避现实的最好方法,我努力让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沉醉。即使被廉价使用了一个月,而不发薪水,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我要的不是结果,是自我解脱与遗忘的过程。

      我坚信,爷爷,走了,带着未见我一面的遗憾。这是麻木的外表下内心深处的声音告诉我的。我谁也没问,结果都是一样的,但心是不会骗人的。那段没黑没白的日子里我渐渐的平静了,我竟然没再掉过一滴眼泪。我想,他也不会想看到身在异乡的我哭吧。究竟,爷爷葬礼的场面是怎样的,我也不得而知。后来,我回来了,村里人都说,你爷爷是个好人。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真相背后,是我无法承受之重

      回到家的开场白是,“我爷爷不在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微笑着面对着感到惊愕的父母。他们问谁告诉我的,我只淡淡的说没人告诉我我知道。父母,小心翼翼地告诉我说,怕担心你的学习。我清楚地知道他们小心翼翼地背后所隐藏的信息,我自小与爷爷的关系最好,他在哪,我去哪,像一只小影子。他们怕我在离别的场景中,崩溃!可是,现在我异常地冷静,却让父母感到心惊胆战。

      或许,父母怕我早晚从外人嘴里听到点什么,让我精神受到打击。他们一番窃窃私语的密谈之后,决定由母亲出场,和我谈一谈。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走的吗?”我的心顿时咯噔一下,一种凝滞的气氛仿佛让时间也驻足了。我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了“咚咚咚,咚咚咚咚……”我感觉要喘不过气来了……这一切的背后不会有这么简单,村里人似完未完的话,父母躲躲闪闪的眼神,窃窃私语的行为,我预感到有什么更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母亲终于开口了,你爷爷是自杀而死的……她还想说点什么,看了看我又没敢说下去……顿时,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全部空白了,母亲到底再说什么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受尽了人世苦难他都没有低头,怎么可能就这样对命运屈服?!我强咬着牙关,咯咯吱吱的声音我自己都能听见了,我不能哭,不能哭……我问母亲,到底怎么回事?母亲说,你爷爷是个好人。她和村里的人一样,这样评价我的爷爷。母亲把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明,爷爷隐隐约约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后,屡次对家里人说,我这病恐怕治不好了,别再我身上浪费钱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也是爷爷常说的话,那年他七十三。看着家里给他治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他无能为力,心疼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孩子。长期治疗的痛苦,他从未在人前表现出来,痛,实在是太痛了,每每夜里痛的他轻轻发出的嘤嘤嗡嗡声音,还安慰别人说没事。终于,他做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决定,为了不让家人为自己耗费金钱与精力,为了结束这时时刻刻忍受的痛苦折磨,他交代了后事。“咱家地里的菜该浇水了,再不浇水就旱死了。”当家人离开他后,他预谋已久的计划开始实施了,这一定是他在生命里的最后时光能为家里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他早就藏起了一根绳子,很早之前让家里人给他的痰盂搬来一个踮起它高度的石头。他吃力地把石头绑在绳子上,又把绳子绑在床腿上,在自己的脖颈上缠上几圈,最终长吁一口气,放下石头,安静地走了……母亲说,爷爷走的很安详……是的,父亲也这么说。我再也忍不住,迸发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定格的画面,那些一张张慈祥的笑脸,通通在大脑里闪电般地回窜,我跪在房间的角落里,让眼泪肆意流淌,让努力封存的情绪任意奔放……爷爷!我不想让你当别人口里的好人!!!我要你做一个自私的人,做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我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力让爷爷安详地走过最后的艰苦岁月……

      哭,有什么用呢?爷爷的一生没有享过半天福,每每孝顺的父母也常常这样感叹。从此我收起了所有的眼泪,埋葬了一切的悲伤,努力的把它狠狠地塞到记忆的深处,从不提起。它就像一个永不会愈合的疤,每次重启,每次鲜血淋漓。今天,我把它拿出来换成文字,就在这里,也算是我对这段过往的一点释然吧。

        继续前行,带着这份沉重的爱

      无论爱的形式是怎样的,它都叫我们幸福,坚强,勇敢,阳光……绝不是让我们拿来反复回忆,哭泣,痛苦,沉醉的。我想爷爷这份沉甸甸的爱,终究会成为一种动力,让我们这些后代为生活而努力挣命,为苦难而积极向上,就像石缝中生长的松,高山悬崖,风来雨去,依然坚忍,挺拔,越发健硕苍翠了。

      我终于读懂了他,他用一生写了一本书,我们没有祖传的家风家训,爷爷用他一生的种种经历,和与五彩斑斓的生活的抗争,与时间与历史的赛跑中在这本大书的封面上留下了叫我们子孙面对生活的刚强一笔。六年后的今天,我才敢把尘封在心里已久的不能触碰的往事拿出来,正视它。我在深深地怀念之中,也将心中的自责与遗憾的执念放下。

      爷爷,一路走好。我也,轻装上阵,带着你的幸福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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