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里升起一个男孩子尖锐的歌声,他穿过看不见的黑暗,留下他的歌声的辙痕跨过黄昏的静谧。”
——泰戈尔
王二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双眼,看着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汽,弥散在黑色冰凉的空气中。
这样绝早的冬晨,校园里漆黑一片,王二觉得自己就像是走在一座巨大的原矿里,等待天空燃烧淡淡的霞红,一点一点地开采黑暗。
这是王二上高中的第一个冬天。
王二发现自己很奇怪——排队拿包子的时候,他居然觉得,橱窗里的包子每只都是有表情的。这让他不忍下口,拂袖离去。刚有一点不群的得意,又发现自己很普通——不吃早点,肚子一定会饿扁。王二也习惯在清晨去教学楼的开水房打一杯热水,泡花茶。干菊花像慢动作镜头一样沉进玻璃瓶里,吐着一颗颗气泡。清水会渐次沉淀出薄薄的金黄色。王二最喜欢在这时静观汹涌白汽从瓶口蒸腾喷涌,四旋缠绕,幻如盘龙,沉吟一句“般若无穷心自在”,幻想自己是焚香诵经的僧侪。
王二每天都要分析一个表面光滑没有摩擦永远水平直线匀速运动的物体,还要猜试管里那些光怪陆离的沉淀是单质还是化合物。这实在不是他的志趣。上课的时候,大家无非两种状态,要么就像个录音机似的玩命做笔记,要么干脆淌着哈喇子会周公。王二的同桌就是后者,除了体育课,别的课他都在睡觉。王二笑他“昨夜西风凋碧树,今日此君睡成猪”。相形之下,王二倒有些傲倨了,因为他两者都不是,他上课时的爱好实在很特别——临字帖。他迷上了宋徽宗的瘦金体,这个亡国君的字体飘逸,锋锐,离经叛道,王二满脑子都是那一笔笔铁画银钩。痴狂如王二坚持每日上课苦练不缀,皇天不负苦心人,两个月下来,效果十分显著——倒不是说王二的书法有了多大进步,而是他在期中考试中考了个大兜底,光看他的班名次就基本上能知道班上的人数。
王二喟叹,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啊。
在以前,王二从未想到这个岭南小城的冬天会如此湿冷,寒冷黏稠在骨头的罅隙里,空气中到处都是两个氢夹个氧,早晨的教室玻璃窗上会凝着腾腾的汽,地板也永远是湿的。所以,王二总是前脚刚在玻璃上画了个笑脸公仔,后脚就在走廊的转角滑倒。那天,王二转弯时只顾看脚下滑不滑,一抬头把个女孩给撞了。这姑娘厚道,也没怪王二,低头捋捋头发,尴尬地浅笑一下就走了。
可是王二却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聘婷,怔然。
王二想,曹植《洛神赋》有言“翩若惊鸿”,当如是?
从那天起,王二下了课就候在那个转角,期盼再见到她一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笑容,她的黑发如瀑,她的清澈目光,一遍遍的在他的梦里用胶片电影的方式倒带。王二变得伤春悲秋,用近乎癫狂的状态找着一首又一首爱情诗。不过他能找到的大都是悼亡的诗词——虽然不太吉利,王二还是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他能摸到纸间那些诗人为亡妻留下的清泪。元稹苏轼陆游纳兰容若,王二总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简直有些走火入魔了,但他却想要自己时刻置身于别人的痛苦里,站在哀伤孤绝的制高点,忘记自己的痛苦。纳兰容若说,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还好,总有些人能打救中二病患者王二。王二在宿舍排老五,宿舍一共七条汉子,按床号次第分封七兄弟。王二是五号床。王二想,我姓王,排老五,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在那些寒风凌冽的夜晚里,在老大的号召下,七虎会在晚自习放学后杀向小卖部,回宿舍大马金刀地吃泡面。老二是理科大神,性粗鄙,喜欢在洗澡时洗衣时在阳台上唱歌,但从不讲究频率和节奏,还特别有互动精神,唱完上句就停顿,等楼上楼下的人接下一句。老七笑老二嗓子难听,老二严肃地辩白道:“不是,只是我的歌声搁浅在了半空中。”老四是肌肉男,超越人类极限般在床架上做引体向上,床架饱受摧残颤如糠筛——这不要紧,但问题是,他做的是王二的床。
不好意思,漏了老三,王二总漏了老三,这不怪他,因为老三实在是太淡定了。王二在教室很安静,回到宿舍就发抽,虎啸龙吟,定时上演动物世界真人秀。王尔自己也不知其原因,当他哀伤时,便只管大叫,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喝瓶哇哈哈都能给他演出二锅头的感觉。王二曾倒在老三面前问:“你看,我们像不像是‘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老三蹙眉黯然:“可惜,你不是楚狂接舆,我也并非五柳先生。”王二亦默然。
至于老六嘛,是这样的。王二曾很好奇为啥王阳明总批朱熹老先生的“格物致知”顺序不对。朱熹同志云:“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为一探其究竟,王二决定亲自格一格,可王二总不能像王阳明同志那样去“格”竹子,他在宿舍一溜达,有了,“格”水龙头。于是王二就杵在原地盯着水龙头,老六好奇地凑过来说老五你干啥呢。王二说我格水龙头呢,你丫别吵,我要致知。眼睛都不眨一下。老刘一听来劲了,也抱臂在一旁“格”起来。二人如老僧入定,半晌不动,终于,老六一拍大腿仰天长啸说完了完了我没救了,我啥也没格出来,倒是这嘀嗒嘀嗒的水龙头让我想起前列康的广告。
王二为之绝倒。
在海子的诗里,南方以南,以梦为马,太阳以西,折骨为刀。王二的武侠梦是饮冰十年,难凉热血。王二的皮肤很黑,王二将之归咎为前世持剑太久,染上了玄铁之气。当他读到《大明昭》里那一句“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时,指关节的血液都会沸腾。他渴望策马天涯,挥剑长空。古龙说,风在手边,剑在手边,我的理想就不会太远。可是王二的手边没有剑,只有断了水的0.5mm的笔。难道,书生以笔杀人?还是最羡慕李白。这厮太猛了,李白《侠客行》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王二推断,除去吹牛的成分,李太白年轻做游侠的时候,肯定没少抡刀子干群架,如此高超的剑术,六块腹肌这种基本配置他老人家肯定有。
梦归梦,王二最终还是要坐在教室里上课。就像泰戈尔笔下的更夫,整夜在街上走,提了灯去追逐影子。面对永远写不完的数学活页,他愈发抗拒,挣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抵抗着什么。大家都在教室里早读,王二不愿进去,独自一人站在长长的走廊尽头。冬天是个口味独特的阴沉摄影师,把所有场景都曝光成白平衡过低的画面。稠白的晨雾浓厚得像一条流淌的河,把对面的路灯扭成头上生着一只红眼睛的巨人。
它像我一样孤独,王二想,可是我有四只眼睛。
王二把双手背到身后,想到自己迎风而立,不知从身后看有没有种书剑飘零,纶巾鹤氅,满袖杨花听杜鹃的落寞之感。写首诗托点物言些志的兴致由上心头。王二家不是“世擅雕龙”,但王二很小的时候就被要求一遍遍地背《古文观止》,大抵此后十年王二始终如一坚持不懈不想背单词的反感,都是在那时候被恶心的。与其背书,他更关心自己今天背下了哪首词牌的平仄。王二刚想打个腹稿,转念又觉得很有辛翁骂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和陶潜一样矫情,便又兴致索然了。
又是一节晚自习开始前,王二看着如三月杨絮般纷扬的化学试卷,一脚踢开椅子起身大步走出教室。校有小山,阴翳终日,又名情侣坡——此时倒成了他这单身狗学痞的好去处。
王二慢慢地走,每一步都要踩到从树顶漏下的碎光。
行至小山。流云如墨,墨蓝已浸染了整片天空。月盈,风大,暮色四合。昔有海鸣威仰望乞力马扎罗之雪,今有我王二夜踏小山坡之丘。想必苏轼当年亦如此游荡山坡吧?王二琢磨着,要不要给自己安个王西坡王北坡什么的。苏轼好,爷们,敞亮,被贬到哪儿都混得开,还知识技能两手硬,积极发展业余爱好,东坡肉东坡鱼东坡豆腐都捣鼓出来。他在《留侯论》里写,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豪迈!王二感慨。
王二在山下选了一块浮石,跨了上去,山下乃荷塘一方,环以垂柳,出水有芙蓉数几,伴小鱼跃波之响,幽幽然。实在是来做朱自清了。王二和朱自清的动机差不多,翻翻荷塘月色就是——“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感受亦同——“然而快乐都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王二给了自己一巴掌,中国文人的通病,就是相信天不变道亦不变,所以一烦躁,就带来最深刻的虚无感。想完又给了另一巴掌,王二啊王二你还真敢把自己当文人看!
他仰首欲矫望纤瘦的新月,却发现星河满天。
今夕,何夕?
简直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自由?一高中蛋子,遑论自由。他沉思起托克维尔在香榭丽舍大街写下的《旧制度与大革命》,王二笃记“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古训,但他没心思做愤青,因为在一个带着锁链起舞的国度,他无话可说。帕特里克说,不自由,毋宁死。王二可不想死,所以他对萨特的“人是生而要受自由之苦”感触深一些,但之于自由,他徒有情绪和感受,无成熟的高见可以发表。他想,现在那群人大概在教室冷冷的低频闪灯管下翻课本吧,哗哗,哗哗。
那我呢?
这感觉如同穿上了一件湿透的毛衣,使他感到刺痛。罗素老头子断言;“一个具有道德想象力的人,能够看到不同选择产生的不同后果,以及对这种后果进行评估。”显然,王二不具有这种能力。
就这样,王二干坐了一晚。听取蛙声一片,击杀蚊子一堆。拍拍裤子临走前,王二凝视着黛青色的山坡,忽然觉悟到,土坡小流也好,名山大川也罢,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等待被赋予价值的小角色,而唯有人,才能赋予其价值。自己今夜也如苏轼朱自清一样,赋予小山坡以他王二独一无二的价值吧。
春天似乎是来了,冬天在万千新绿的荣光中退场。天空蓝练如洗。在学校的足球场上能看到开阔的晴空,王二喜欢去那里晒太阳。阳光被建筑物剪裁而投射的阴影像一条巨大的棱,分明地切割绿荫。王二就躺在那条棱的中央,让左半身是阳光,右半身是阴影,想象着当他站在云端的光源处,他会以怎样的姿态睥睨这个世界;而整个苍生,又会以怎样的姿态在他的脚下匍匐。王二无法控制大脑里负责感情的皮层,他也知道,他只是徐徐展开的初扇,稚嫩的扇骨勉强撑起薄如蝉翼的扇面,根本无力卷起飓风。
生活这个词如此严肃,王二却选择了用不恭来句读。他不曾感谢过它,就像不曾感谢过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对了,光是个物理学名词,阳光不就只是个肉眼可见的电磁波而已吗?但是此刻,处于特定频段的光子流笔直地洒下来,镂空他的躯体,他的灵魂。
《周易》云:“上九,亢龙有悔。”以乾卦的爻位而言,上九已达到六爻的最高位,孤高在上。后世引义为达到高境须退避,否则会招致祸端,金庸将之写作降龙十八掌第一式。王二自嘲自己差点就成了只不悔的亢龙,被萧峰一掌打死。
曾子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有所得。
王二总算是“知止”了,等着自己能“有所得”。君子慎独,王二睡前也参省其身,于是每夜都在宿舍的木板床上辗转。学校靠近一条铁轨,王二常常会在那些时刻听到火车在转角处鸣笛,然后呼啦呼啦地奔突,呼啸而去。滚滚的车节与铁轨独有的金属撞击声,如夜色中一曲华美的骊歌,其境辽远,其境苍凉。
王二忽然想起汪曾祺在《侯银匠》里写过的那个文不对题,莫名其妙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结尾: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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