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和李瑞晶又进行了几次颇为艰辛和沉重的谈话。在苏醒离开北京之前,李瑞晶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毕业后,去和苏醒一起到步兵学校工作。
苏醒的目的达成,志得意满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准备迎接新的工作挑战。他同时获得了首长们的大力赞赏,心中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李瑞晶则陷入了好一阵不自在的忙碌之中。她要去出版社解释不能按期去报到上班、要向部长解释不仅苏醒不能来北京工作,连她自己都要离京南下去和丈夫会合,原因是,她绝对不想刚结婚,就要面临可能会离婚的困境。
其实李瑞晶的内心是很不平静的。她有时候会突然想到,为什么我要放弃自己熟悉和喜欢的一切,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和单位,一切从头开始?为了不让自己钻牛角尖,她经常安慰自己说,这都是因为我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工作为重的南方人,出嫁从夫吧。
姚力听说李瑞晶要放弃在北京已经安排好了的一切,随苏醒去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出了名的落后地方安家落户,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李瑞晶把劝服自己的那些理由搬出来,试图说服好友支持自己,谁知全部被姚力给否了。
姚力一直认为,如今是新社会了,大家都是平等的革命军人,为啥李瑞晶就一定要跟着苏醒走?苏醒为啥不能来北京,来到明显更有利于进步和提高的首都?
两个年轻的姑娘没有想到,姚力的观点在无意中戳中了事情的本质。虽然都是革命军人,虽然已经是新社会了,结了婚的女子还是要受丈夫的影响,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真正的男女平等,根本就不存在。
远在K市的李鸣岐和王桂枝听说老闺女大学毕业后,要去更加遥远的南方工作、生活,反应各异。
李鸣岐一边给王桂枝读着李瑞晶的来信,一边在心里嘀咕着,真是女大不由娘。小丫头像放飞的鸟儿一样,越飞越远,不知道回头了。
王桂枝忍不住抹着眼泪,心里暗自神伤。她想着,老闺女真的嫁到老远老远的南方去了,山长水远的,想来以后回一趟家都不容易了。这辈子自己不知道还能见着几回老闺女了?
时间按照自己的节奏不停地流逝,人们的生活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朝着未知的方向变化。李鸣岐和王桂枝还没有从李瑞晶远走他乡的情感震荡中完全走出来,又不得不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
在一个深秋的黄昏,带着丝丝凉意的寒风吹得树枝瑟瑟发抖,吹得枯黄的树叶漫天飞舞。李家院子里落满了大大小小的枯枝败叶,残破的落叶随着寒风在院子里低舞轻旋,显露出几分颓废败落的景象。
暮色四合,天空中乌云密布,显得格外阴沉。李家虚掩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道身影急匆匆地绕过影壁,直奔上房东屋而去。
分别在东西厢房灶台旁忙碌的周素娥和白丽芬不约而同地伸出头来,好奇地看着那道身影,豁然发现竟然是许久不曾在李家院子里出现的大伯李瑞昀。
妯娌俩再次不约而同地各自回到屋里,急切地向各自的丈夫报告,许久不曾露面的大哥回来了。她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向丈夫报告,却因为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不安所驱使,感觉必须要让丈夫知道大哥的到来。
李瑞昀风一样刮进东屋的房门,把坐在炕头的李鸣岐吓了一跳。李鸣岐有些不悦地抬起头,正准备呵斥来人,却发现是有一阵子没见着的长子。话到嘴边,他改变了语气和态度。
“瑞昀,你可有日子没有回家了。”李鸣岐虽然改变了想骂人的语气,说出来的话还是有点冷冰冰的距离感。他语气冷淡地问:“今儿个你怎么想起来回家了?”
李瑞昀没有在意父亲的态度。他先是很真诚地问:“爸,这段时间我事情太多,没有回来看你和妈妈,你们都还好吗?”
李鸣岐被长子的态度和问候给安抚了,心情立刻舒坦了许多。他语气平淡而有些无奈地说:“我和你妈都还好,能吃能睡的,用不着你操心。”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没人能说说心里话。
李瑞昀感觉到父亲语气里的无奈和内心的寂寞,他的心里很内疚。他轻声说:“爸,以后我会多回来看看你和妈妈的。”
李鸣岐点点头,并没有延续这个话题。他心里明白,长子突然这样匆匆回来,一定不是单纯问候父母这么简单,一定还有重要的事情。他并不着急开口询问,只是抚摸着胡须,平静地看着自己的长子。
让人不得不佩服的是,李鸣岐敏锐的判断力。李瑞昀突然匆匆赶回家,确实是有重大问题要和父亲商量。
李瑞昀接过跟在自己身后进屋的王桂枝递过来的茶杯,握在手中并没有喝水,而是直接坐在炕沿上,坐在了李鸣岐的对面。
李鸣岐看见一向沉着稳重的长子有些反常的焦躁举动,心中越发确定他有重大的问题需要帮助。李鸣岐挑起一边的眉毛,询问地看着李瑞昀已经不是很年轻的脸庞,心里突然感慨了一下,大儿子已经人到中年了。
李瑞昀心里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过多关注父亲的表情变化。他语气有点急促,声音却比较低沉地说:“爸,我今天回来,是有件大事要和你商量的。”
李鸣岐摸着自己几乎全白的胡须,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样子,并没有吭声,静静地等待李瑞昀的下文。
李瑞昀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爸,我想着要把照像馆捐给国家。”说完,他低下头,不敢也不忍心去看李鸣岐的表情。
坐在长子身后的王桂枝惊讶地张大了嘴,她赶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堵住了差点儿冒出来的惊呼声。她忐忑不安地看看李鸣岐,又看看李瑞昀,视线焦虑地在父子俩之间不停地移动。
李瑞昀说出来压在自己心头有一段时间的想法,就一直低着头,等待着李鸣岐的反应。他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对待自己,生气、难过、失望、或者是暴跳如雷?
李瑞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一时间竟然忽略了李鸣岐一直没有反应。他低着头,皱着眉头,自顾自地想起了心事。
王桂枝也慢慢平静下来。她从容淡定地拿过针线笸箩,眯缝着视力不佳的眼睛,慢条斯理地给李鸣岐的衣服缝上掉下来的钮扣。
李鸣岐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自己胡须,眼睛没有焦点地看着窗外,思绪起伏之间,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李家东屋里一片宁静。如果不是灯光透过窗户洒在外面的地上,屋外的人们都要以为屋里的人全都睡着了。
“铛、铛—”屋子里有点年头的落地钟突然响起了报时的声音,打破了东屋里的宁静氛围。
李瑞昀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才惊觉自己说出来想法之后,李鸣岐一直没有反应。他不无担心地抬起头,看着坐在炕头,目光涣散,神情有些呆滞的父亲,试探着轻声叫道:“爸—”
“嗯?哦,嗯哼,”李鸣岐被李瑞昀唤回神志,他掩饰地清了一下嗓子,竭力语气平淡地说:“照像馆早就交到你手里了,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爸,我—”李瑞昀焦急地开口,意欲解释一下。
李鸣岐摆摆手,止住了儿子的话头。他缓慢而清晰地说:“你爸我虽然年纪大了,但也不是真正不问世事的人。我懂得你的意思,与其到时候被动上交,不如自己主动捐献的好。”
李瑞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原来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甚至准备和父亲争辩一番,没想到自己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连理由都没有说,父亲就同意了。
从李鸣岐的话中,李瑞昀清楚地感觉到,父亲知道自己之所以有这个想法的原因。他再一次打心底里佩服自己的父亲,为自己父亲的睿智而折服。像李鸣岐这样年事已高,早已不问世事的老人,能够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并且下决定绝不拖泥带水,实属罕见。
其实,促成李瑞昀产生这个想法,并促成李鸣岐和李瑞昀父子俩简短却意义重大的谈话的背后,是时局的变化。
当时的中央政府发出了要对工商企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信息,而且已经由政务院发出了关于对工商企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暂行管理条例。政府要介入工商企业的管理和运营,已经有了明显的苗头。
李瑞昀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趋势,审时度势之下,决定顺应潮流,先行一步,免得到时候被动了。值得庆幸的是,李鸣岐虽然年事已高,久已不过问经营的事情,头脑还保持着清醒和敏锐。父子俩很顺利地达成了共识。
李家父子凭借自己敏锐的洞察力,比旁人先走了一步,无形之中为自己在未来减少了很多人为的伤害。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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