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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姑妈病重,我们一家开车回老家看她。
老公付勋开车,我坐副驾驶,后座一对儿女,不,是儿子付渊和干女儿常虹。
常虹一直在哭,付渊边说“别哭了别哭了,一会儿就到了”,一边给她递抽纸。
常虹想到从小照顾她的奶奶,想到这些年,自己因为求学一直和我们住,留下奶奶一人在老家,又忍不住哭起来。
我听得头疼。
心烦。
说是姑妈,其实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个远亲。
付勋小时候,婆婆没奶水,工作又忙,便把他托付给远房姑妈。
姑妈家只有母女俩,把付勋交给她们照顾,也算是对她们的一点补贴。
姑妈很疼付勋,甚至超过自己的亲生女儿燕子。可以这样说,如果付勋和燕子同时饿得哇哇哭,姑妈肯定是先喂饱付勋才管燕子。
燕子比付勋大两岁,三岁开始帮着姑妈一起照顾付勋。付勋在姑妈家长到六岁,该上学了,才被父母接回身边。
临走时,付勋抱着姑妈的腿,哭得鼻涕眼泪一脸,好像那才是他亲妈。
02
回城后,放假时节,姑妈经常带着燕子来探望付勋。带点自家产的小米、白面、包谷糁,有时是几个新鲜玉米,一两斤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红薯,老太太前褡裢后口袋地背着,牵着燕子,风尘仆仆就来了。
每次来,公婆都会留她们多住几天。家里地方小,姑妈睡客厅的沙发,燕子和付勋上下铺。
公婆工作都忙,趁这几天时间,姑妈会把屋子里里外外洗涮收拾一番,她忙活时,付勋就带着燕子看书、写字,一块玩。
我嫁过来前,还戏谑过付勋:“哎,你当时咋不干脆娶了燕子呢?”
付勋总是半真半假地说:“要是俺俩到一块儿了,还有你啥事儿?”
我见过燕子,结婚时姑妈带她来吃喜酒。
挺好的一个女孩,白白净净、大大方方的,像一株田野里的红高梁,透着那么样的健康,那么样的精神。
付勋粗心,我却把燕子眼里的倾慕和渴望看了个一清二楚,对这女孩也就有了芥蒂。
姑妈后来还带着燕子来过我家几次,每一次,我都是客客气气,礼貌又疏离,次数一多,她就不太来了。
后来,听说燕子嫁人了。我怀孕回不去,和付勋商量了,厚厚地随了一份礼,托公婆转交。
03
回到老家,村口远远就有人招呼。
有乡人在院子里忙碌,支棚子、搭灵堂、埋锅灶,常虹在门口就嚎了一声:“奶呀——”
我也红了眼圈,付勋踉踉跄跄直奔正房,只有付渊,没应付过这场面,一脸懵懂跟在我后面。
姑妈还没走,还有一口气。
扶着她的婶子们一见常虹,赶紧站起来招手:“快快快,你奶就等你了。”
常虹又大叫了一声:“奶——我回来了”,扑倒在床前。
疾病吞食了姑妈的一切,身体、精神,她的脸、手、胳膊瘦成了皮包骨。颧骨高耸,脸颊凹陷,嘴干瘪,听见常虹的声音,眼皮一点点张开,瘦骨嶙峋的手,颤微微摸到常虹脸上:“我娃、回、来、了。”
就这几个字,就像是费尽了她全部气力。
她混浊的目光在常虹脸上停了片刻,然后挣扎着看向四周,我知道她在找付勋。
我把付勋推过去,她握住付勋的手,又把常虹的手搭在付勋手上,两只眼睛恳切地看着付勋。
在场的人无不流泪,付勋反应迟钝,我挤上去,用自己的手紧紧包住姑妈的手,向她承诺:“姑妈,我们一定会照顾好虹娃,你放心。”
最后环顾了这个房子一眼,姑妈的视线停在一个地方,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去了。
在大家的嚎啕痛哭中,我抬头看向她视线最后停留的地方,那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姑娘笑得灿烂而热烈,那是年轻时的燕子。
04
处理完姑妈的后事回来,我开始为两个孩子的高考做准备。付渊和常虹同岁,在同一所高中上学,6月8号要参加高考。
这是家里的大事,我和付勋放下一切,精心为他们提供各种后勤保障。
7月放榜,8月收录取通知书。
俩孩子都考得不错,为了表示对他们的鼓励,我给他俩报了旅行团,让俩人出去放松放松。
台灯下,我戴着花镜,计算他们开学的费用。
付勋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他说,他今天很高兴,非常高兴,单位的同事和领导都恭喜他把娃供成了。俩娃的学校都是985,在单位这是头一份,这份荣誉比他自己升职加薪更让他高兴。
付勋真的是喝多了。
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给他脱鞋、擦脸,他拉住我的手不放,闭着眼睛喃喃自语:燕子,虹娃考上大学了,我对得住你了。
我背上的汗冷涔涔地,抚在他脸上的手好像失去了温度。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呆呆地维持着那个姿势,在床边坐到半夜。
付勋起来上厕所,冷不丁,被我吓了一大跳,酒吓醒了。
他边解裤腰带边说:“淑娟,弄啥嘛,半夜不睡觉吓人呢?”
“吓谁?你又没做亏心事,怕吓干什么?”
“你说话阴阳怪气的,谁又惹你了?”
“虹娃到底是谁的娃?”我问他。
付勋走向卫生间的脚停住了。站了一会儿,继续进卫生间,哗哗地放了一阵水,好像又洗了把脸。出来时,精神多了。
他走过来,想拉我的手,我一甩:“虹娃已经长大了,我也尽心尽力把她供出来了,现在你总能告诉我一句实话,她是谁的娃了吧?”
我很冷静,冷静地让他有点害怕。从我的神色中,他知道,今天不说出实情,这事难以善了。
理了理思绪,他说:“虹娃是燕子的女儿。”
“你这个骗子!到现在还想骗我!”我把一只枕头扔到他头上,连踢带打。
我忍了十八年,等了十八年,只想听他一句真话,都不能满足。
“真的,真的!虹娃是燕子的娃!”
“你胡说!你以为我不知道,虹娃是我和你的女儿,阿渊才是燕子的娃!是你和燕子的娃!!”
05
“你疯了!”付勋说。
“那你说,当时我怀孕,偏巧不巧的,燕子也怀孕了,她才结婚就怀孕,你哄谁呢?
婆婆还说工作忙照顾不了我,非让姑妈来照顾我,还把燕子一块带来,说什么一块照顾方便?
我在医院生孩子,她也在医院生孩子,你们打的啥主意?”
“啥主意?你说是啥主意?”付勋不怒反笑,他换了个姿势,靠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生了个女儿,燕子生的是男娃,你们早和姑妈说好了,把娃换了养,你付家就有儿子了,女子交给姑妈带,自己人也不怕娃受亏待。燕子跟他妈巴不得呢!
亏你跟你爸妈还都是知识分子,一脑门子的封建思想!”
“说,继续说!”付勋喝了口水,戏谑地看着我。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和燕子早就好上了!要不然,她能结婚没多久就来咱家,半夜三更的,你俩偷偷抱着哭?你还搂着她说,不要紧,一切有我呢。”
我模仿他俩当时的样子,别扭的声调逗得他大笑。
付勋的样子太过坦然,我不禁开始怀疑,难道真是我的记忆出了错?
我怀孕的时候,燕子说来看我,我真的发现他俩半夜抱在一起哭了啊。
生产前几个月,公婆突然非要把姑妈请来照顾我,还带着燕子,那么巧,她也快生了。
然后,就是在医院里,我俩几乎同时进产房,生下一儿一女,我记得当时麻醉药劲大,迷迷糊糊听医生说6斤8两,女孩,结果,醒来后,睡在我身边襁褓里的成了男孩。
我特意看过孩子的手环,写的是6斤6两;悄悄看了燕子身旁婴儿的手环:6斤8两,女孩。
我问过护士,孩子有没有抱错的可能,护士坚决否认;但是听旁边人聊天时,她们说婴儿生下来时都皱皱巴巴的,长得差不多,万一洗澡时不小心手环掉了,很容易就弄错。
我又特意问了两个孩子的血型,巧了,居然都是O型。
我心里有个疙瘩,咋都想不通,又不能明目张胆去做亲子鉴定,万一最后证明我是错的,被公婆知道就是一场大地震,只好先忍着。
虹儿不到一岁时,燕子就不在了,姑妈年迈,一个人无力抚养虹儿,我就主动提出,把虹儿领养过来,一儿一女是个好字。当时公婆、付勋,以及四乡八邻,谁不说我贤慧,说付家娶了个好媳妇。
他们哪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本来膈应的是燕子和付勋不清不楚的关系,膈应的是虹儿的真实身份,现在既然燕子不在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领回自己的女儿,我高兴还来不及。
06
这些年,虽然怀疑阿渊不是自己亲生的,但亲眼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由一个软乎乎的肉团子慢慢出脱得清秀俊逸,听他一声声叫“妈妈,妈妈”,我的心也被萌化了,对孩子,我下不了狠心,冷不下脸,后来又领回了虹儿,我真是心满意足。
我想,罢了罢了,大人是大人的事,付勋和燕子再有纠葛,斯人已逝,聪明人就不该再纠缠。
我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不对,也不是每件事情都一碗水端平,碰上两娃闹架,我的心还是暗暗偏向虹儿的,毕竟她才是我的亲生女儿。
因为我多次拉偏架,阿渊意见很大,总是向爷爷奶奶和爸爸告状:妈妈总向着虹虹,我像不是她亲生的!
三个大人总是欣慰地笑着,对他亲亲抱抱举高高,告诉他,妈妈这样做的对,虹虹是妹妹,就应该让着宠着。
因为我对虹虹的费心,有一年,公公婆婆还特别送了我一只金镯子,说我是付家的好媳妇,好媳妇旺三代。
孩子们渐渐长大,除了寒暑假送虹儿回姑妈身边探望,其他时间她一直跟着我,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亲生的母女。
我的心里已经不太想当年的事,非要求个真相了。
没想到今天,付勋酒后一句醉话又勾起了我的心结。
“大勋,你看,虹儿我也给你养大了,阿渊我也给你养得好好的,看在我辛辛苦苦任劳任怨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就告诉我一句实话吧?”说完,我的眼泪都出来了。
“唉——你呀!”付勋揽着我的肩,说出一段往事。
07
燕子对他有好感,他知道。但是他对燕子只有兄妹之情,从无男女之意。
我俩结婚后不久,燕子也结了婚。婚后不到三个月,检查出四个月的身孕,这在当时的乡下,是非常丢人辱没家风的事。婆家一生气,就把燕子送回了娘家。
姑妈再三追问,燕子才说,结婚前,她在镇上一家工厂做工,有天晚上回来的路上,被人拉进了包谷地。
她不知道就那一次就闹出了人命。但是她后怕她担心,正好有人说亲,见了一面,就急忙同意了。
事发后,婆家再容不下她,姑妈一个老妇女能怎么办,只好来向付勋求助。
付勋向她承诺:孩子以后的一切有我们照应,她不用担心,我们会把她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
那时,付勋已经打定主意,以后要把虹儿接到城里来上学,不让她生活在那样一个受人指戳的环境中。而他不知道,燕子托孤时,已存了死志。
至于我听到的6斤6两和6斤8两的事,我和燕子的产室挨着,麻醉中迷迷糊糊的,听错了也说不定。
付勋说:“淑娟,谢谢你。这些年,你为这两个孩子操碎了心,淘尽了神,你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孩子们也说过,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见我不说话,付勋又说:“如果,如果你实在还有心结,咱们就去医院做个DNA鉴定。”
“不,不用了,我相信,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心里也暗暗庆幸:幸亏,我一直把两个孩子都当亲生的对待;幸亏,我没有因为心结就亏待阿渊。
否则,今天,我该有多么后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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