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美发店的椅子上,发型师手中的吹风机呜呜作响。一个脂粉味浓重的男声反反复复唱着哀怨的歌,对一个女孩爱得死去活来而别人并不理睬,那过于香艳的音色让人觉得女孩颇有些眼力。
一直在这里打理头发,倒不是手艺有多好,只是图近,我不爱折腾。这家店开了有十多年吧,老板由刚出师的小学徒熬成了两个娃的爹,长年累月守着这样的店过活,多少意气风发都成了梁上腊肉,干巴巴毫无生气。每个发型师都一样,有一双异常柔软的手,爱穿紧身衬衣,晦暗的沧桑也掩盖不住他的娘气。
看到他的样子,想来这十几年的狠刀又曾饶过谁,不由得有些泄气。无聊之余,傻愣愣盯着大镜子里的自己,暗暗琢磨起来。
发型有多久没变了?五六年,还是七八年?从懂事起就是长头发,从前是直的、黑的,这些年都是卷的。无非是微卷或更细密一些的卷,齐腰长还是过肩长,偶尔来点亚麻色。
压根儿没喜欢过卷发,那新烫出来的头发又老丑又俗气,蓬蓬散散张牙舞爪,包裹着我可怜兮兮的苍白小脸。可是,仍然不得不烫,头发越来越稀薄,不弄蓬松点简直像片纸,看着都寒酸。
今天穿一件白色短恤,袖子刚遮住肩头,兀然惊觉,胳膊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滚圆?我不甘心,微微抬起手臂,不让它因为贴服身体而被挤压得侧面积更大。没用,依然雪白丰润,标准的中年妇女的胳膊。
一直给人偏瘦感觉的我并不排斥肉感,女子不好太瘦,剔不出几丝精肉的鹭鸶腿一点也不美。丰神绰约、粉腻酥融,仅仅是联想都能让人心旌摇曳。所谓环肥燕瘦各花入各眼,松弛却笃定是万恶之源啊!
我也曾黑发如瀑,我也曾十指纤纤,可那又怎样?从来岁月败美人,当时的林青霞、王祖贤、倪萍,何尝不是配得起所有的赞美,还是一样泯然于中年。而我等寻常女子,岁月无需细心雕琢,只轻轻划过便打入了另册。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残酷名词的真正所指,地心引力、苹果肌、胶原蛋白、法令纹、眼袋、日晒斑、脱发、骨质疏松、失眠早醒......你失去一些,又得到一些,才会明白一些。
所有的失去无非就是两个字:青春。
记得刚入职时,许多如母亲般的前辈们,总喜欢无比爱怜地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眼睛一刻也舍不得从我脸上移开。她们是这样喜欢与我说话,而并非家里有个年貌相当的儿子。
我和一拨又一拨水葱似的姑娘白杨般的少年一起,浅唱低吟着“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眼眸如潭双颊绯红,带着自以为是的忧伤,忽而又串起穿云拨雾的清亮笑声。那时节,泪是热的,雨是甜的。
如今我也变得爱和年轻女孩说话,是爱她们润泽脸庞上飞扬的神采,爱她们透明的虚荣和直白的快乐,爱她们的明媚与单纯。这一点,大学老师当最幸福,陪伴左右的青春一茬接着一茬,永远嫩如新柳。
当把吊带衫、背带裙和热裤从衣橱里清理掉时,我想起了什么是青春。
当遮瑕笔怎么高妙也遮不住眼帘下的暗沉时,我明白了什么是青春。
当疲惫至极,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睡,一任悲伤逆流成河时,我懂得了什么是青春。
当一不小心便崴了脚、扭了筋,莫名其妙的疼痛越来越多时,我深深体悟到,什么是青春。
“真羡慕你们有单位的人,每个礼拜都双休,每年还有带薪假,我们是做一天才有一天的吃哟!”有点娘的发型师许是怕我闷,将我从青春的缅怀中拉了回来。
是啊!虽然常常加班,毕竟从未因工作看过城市凌晨四点的样子。没有人能轻轻松松过完这一生,想起自己毫不费力的青春年华,今日的努力和忙碌,大概算是补课吧。我依然沉浸于方才的遐想中恋恋不舍。
收到儿子买的鞋,帆布面,轻便简洁,又舒服又秀气。这是太年轻的人中意的款,儿子却买给我。第二天便穿上,心里像有鸽子在扑棱棱地飞,整个人也轻盈了许多。
原来青春是连绵不绝的。当我们的被陆续收藏进一帧帧回忆里,孩子的青春已恰当其时,勃然生发,每一位父母都体会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欣喜和满足。有收敛有退守,才有更替有成长,世间万物,莫不如是。如果永葆青春的条件是孩子永远不会长大,相信没有人会选择。
窗外秋雨滴梧桐,一双男女在唱民谣:
别错过年轻的疯狂
时光很匆忙
别错过日落和夕阳
不论在哪里呀
来不及认真的年轻过
就认真的老去
不妨听听年轻的声音,又任性又美妙的年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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