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河北定州的农村,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在广袤的农田中央,是人们聚集而居的村落,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农田里开出纵横的道路,两边种着笔直的白杨,到了年下,往往是天气最冷的时候,叶子都掉光了,更显得枝干挺拔遒劲。冬小麦还覆在地膜下面,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典型的冀中农村风貌。
奶奶育有三子一女,爸爸和大叔在八十公里外的保定市定居,姑姑嫁到了邻村,小叔和奶奶在老家居住。从记事起,年都是从回老家开始的。
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大人们就为回老家忙活起来。给爷爷奶奶的新衣服新鞋,奶奶爱吃的稻香村糕点,牛奶,露露,孩子们的零食,成箱成件的往家搬,好像东西都不要钱似的。到了农历二十九,家里收拾停当,大包小裹都装好,红包塞到内衣兜里,就等三十一早出发了。
我们和大叔一家总是同行,天刚亮就赶到汽车站,买了票坐上小客车。这个时候已经过了返乡的高峰,可以随便挑座位。我和弟弟一会儿坐在发动机盖上,感受着微微的震颤和屁股下面暖暖的热气,一会儿又坐在副驾驶后面临时增加的条凳上,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大人呵斥也不会停止,直到司机受不了了,吓唬我们要赶下车去,才肯老实的待一会。爸爸和大叔商量着家里的事,给爷爷奶奶多少钱啊,家里盖房怎么帮衬啊,很多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妈妈和婶婶唠着家常,衣服料子,粉饼的牌子,孩子们的分数不一而足。
汽车在叽叽呱呱的聊天声中一路飞驰,开过一个多小时平坦的柏油路,便拐到崎岖的乡间土路上了。司机都是熟练工,惦记着下班过年,油门踩的一点都不含糊。汽车左颠右簸,后面尘土飞扬,连车窗都迷蒙了。我是晕车的,每每到了这个地方,总会狂吐不止,妈妈拿出早已备好了的塑料袋和温水,帮我处理干净。等我吐的差不多了,也到村口了。我和大包小裹一并被拎下车,寒冷的空气袭来,不适感就减轻不少,又和弟弟开心的在村路上追逐起来。
爸爸和大叔扛着箱子,妈妈和大婶拎着包裹,快步往前走,给家里备的年货,拎多少都不觉得沉。运气好的时候,能碰到当村的叔伯赶着驴车捎一程。小毛驴在吆喝声中勤恳前行,脖子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和着我们的欢声笑语被风吹的老远。我们坐在驴车上别提多神气了,现在想想那劲头,比坐劳斯莱斯还拉风。
到了村头,老远就看见小叔家的弟弟妹妹在那等了,他们俩一个跑过来迎接我们,一个跑回家去报信,小叔小婶很快出来,接了东西迎我们进去。一家人聚在爷爷奶奶的屋子,东一个西一个凑在炕边拉起家常。孩子们屋里屋外的跑,边跑边嘁嘁喳喳的喊着,恨不得把房顶掀了。
最盼望着夜幕降临,丰盛的团圆饭端上桌,大人们里屋一大桌,孩子们外屋一小桌,酥肉、甜肉、粉条做的丸子饼子、白菜粉条卤水豆腐,都是自家做的,配上白菜猪肉馅的饺子,吃的根本停不下来。麦收回来时养在圈里的大肥猪,此刻已成了盘中餐,只有猪头在正屋八仙桌上端端正正的供着,履行它最后的使命。最爱喝的饮料是小香槟,冰凉甜爽,碰起杯来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一个个喝的脸蛋红扑扑。
天空从浅蓝慢慢变成深蓝,天上缀满了闪亮亮的星。炮仗声音渐渐连贯起来,噼噼啪啪不绝于耳。男孩们都跟着大人们跑到院里放炮,先是焦响的大地红鞭,然后是二踢脚、钻天猴。女孩们躲的远远的捂着耳朵,看炮仗明灭的光。直到放花时才跑过来围着跳舞,巴掌拍得通红。花燃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消失殆尽了,那时总是傻傻地想,做花炮的为什么不做个大点的,好让我们多跳一会儿。总是有富足的人家买来大烟花来放,我们齐刷刷地仰着头,看绚烂的烟花在天空盛开,有的像凤凰,有的像牡丹,最后变成点点星光,滑落下来。
午夜十二点,年到来的时刻,鞭炮是最响的。村子里的人仿佛商量好一般,都在这个时刻将鞭炮点燃。千炮齐鸣,震耳欲聋,春晚中拜年的声音早已被淹没,那火红的炮仗仿佛预示着新的一年五谷丰登,红红火火,好日子一飞冲天。
初一的早上,当我们醒来时,大人们早就出去拜年去了。我们从炕头褥子下面摸出热乎乎的新衣裳,美美的穿在身上。等下了炕才看到屋里贴的大红的福,门上贴的新对联,都是天增岁月人增寿,五谷丰登之类的吉祥话。桌子上摆着早就准备好的美味糕点,老家的习俗,初一是不能开柜门的,就连扫地也得从门口往屋里扫,要把财气聚到家里。匆匆把糕点塞进嘴里,跑到正屋给爷爷奶奶拜年,嘴里说着过年好,眼睛却瞟着他们手里的票子,拿到压岁钱就一哄而散,跑出去比谁得的钱多,盘算着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一会儿就被大人收走充公了。
走到街上,看见一群一群的拜年队伍走街串巷,给当家的老人们拜年。拜年是男女分开的,男人们一拨,媳妇们一拨,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笑脸。媳妇们穿着簇新的衣裳,花团锦簇,成了一道移动的风景线,那好日子就在身上挂着哩。
家里的姑娘们是不必拜年的,嫁人后要在初二回娘家,姑爷成为座上宾,必定会得到好酒好菜的招待。
初三是上坟的日子,天刚亮,男人们就拎着装满饺子、酒和炮仗的篮子上坟去了。按照姓氏,一家人的坟都在一块,子子孙孙乌压压地跪一片,祈求老祖宗保佑新年的和顺。谁家的人多,谁家就气势,女孩子照例是不能去上坟的。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重,很是有缘由的。
到了初五,年就算过完了。依旧是吃饺子放鞭炮,守尾呼应,预示圆满。
在爷爷的叮咛嘱咐中,在奶奶的点点泪花里,我们大包小裹的又上了小客车。这次装的是家里的土豆,红薯,还有半片猪肉。先是崎岖的土路,再是柏油路,我在家里疯跑耗尽了力气,很快睡着了,便不用再忍受晕车之苦,做梦还想着怎么把压岁钱讨回来。
日月如梭,年复一年,岁月悄悄流逝,回家过年却从未改变。红包越来越大,礼品越来越轻,点心饮料变成了高级补品,而那些年货,早就订好快递上门了。爸妈额上有了皱纹,我和弟弟成了大孩子,不再打闹。交通工具从小客车换成空调大巴,又换成了私家轿车,我们的生活水平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有了质的飞跃。
妈妈和大婶念叨着我的婚事,感慨明年回家要少一个人了,不觉有些心酸。我俏皮地说,弟弟赶紧娶媳妇,生一窝孩子,回家一车还坐不下呢,大家又开心地笑起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老家过年。第二年春节,我跟着老公到了冀中的另一个农村,感受着相同的年味,些许不同的风俗,在天未亮时就加入了媳妇们的队伍,走街串巷的给老人们拜年,我们顶门立户了。
再后来,回家的车上多了两个嘁嘁喳喳的孩子,如同我们小时候一般,打打闹闹。就这样,一代又一代,我们身体力行传承着新年的习俗,传承着中华民族绵延不息的精神。
有家就有根,有年就有精神,有精神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未来。那浩浩荡荡的春运大军,哪一个不期盼早日见到父母亲人,哪一个不被人翘首期盼。不管是谁,不论走多远,我们都要回家过年。
儿时的年味/回家,年的开始(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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