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叫菱角塘的大塆里。菱角塘的房子依山而建,三面环水。
菱角塘的房子是解放前我曾祖父为他的三个儿子建造的。曾祖父有四个儿子,可菱角塘那个地方只能盖三处宅子。菱角塘的三处宅子样式相同,都是两进院落,每个院落里都有上房、耳房、大厅、厢房、书房、厨房、杂物间等。三座房子既紧凑又各不相扰,并且有回廊相连,下雨天走遍一个塆也淋不湿鞋子。听父母讲,塆北头那座院落就是我爷爷的。
曾祖父的四个儿子年龄跨度很大,曾祖父的大孙子跟他最小的儿子同庚。曾祖父的四个儿子在当地声望都很高,曾祖父的大儿子是有名的绅士,国民党、共产党、包括日本人都买他的账,菱角塘也是那些部队给养的地方。曾祖父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爷爷,是我们柳林乡中学的校长。曾祖父的三儿子在汉口开运转公司,相当于现在的快递公司。曾祖父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常说的小五姑的父亲,他当时在当地成立游击队,跟李先念很熟,解放初期他被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安微省长曾希圣带到安徽,这是后话。抗战前夕,听说日本人来了烧杀抢掠,曾祖父在武汉国民党部队医院当军医的大孙子回乡准备把家里的男伢们都带走,阴差阳错地把我父亲一个人留了下来。
解放后,塆里的那些房子都分给了贫下中农,而我父亲分得的却是曾祖父盖在塆北头背阴处的几间牛栏。那牛栏一溜五间外带一个很大的偏厦。虽然是牛栏,盖的也是有模有样,土坯墙黒布瓦,外带一个窄长的院子。院外是一个很大很宽敞的场地,厕所,猪圈,柴火垛,粪凼等生活设施贴着后山墙一字摆开,这种布局一点没有住大塆的那种挤和闹。
我们住的房子最不好的一点就是夏天一天晒到黑,冬天一点太阳见不到。一到冬天,我母亲经常抱怨我们是住在阴楼里。那些年,我们家运气一直不好,母亲长年有病。我身强力壮二十岁的三哥,在生产队扩建稻场的时候,明明哑了的炮突然响了,把我英俊帅气的三哥炸的面目全非,在医院里抢救了好长时间,命虽然保住了,双眼却永远失明了。我十五岁的弟弟,五一放假期间帮家里放牛,晚上回来的路上,弟弟坐在牛背上乐哉悠哉,跟弟弟同行的邻家孩子在我弟弟的牛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受惊的牛把豪无防备的弟弟甩下了牛背,掉下牛背的弟弟右眼一下子穿进了牛角里。家里接连出事,别人都说怪我们家地气不好,我母亲老念叨啥时候能搬离阴楼就好了。
我们院子的前墙是闺蜜小凤的后墙,小凤一家住在一排五六间的北厢房里。小凤家有个窗户正对着我们家院子,我虽然站在院子里就能跟小凤说话,要是到小凤家还得绕过蔡奶住的书房后墙,李队长住的下房后墙,进了大门再从李队长蔡奶门前经过,然后再走一个长长的过道才能到小凤家。
跟小凤房子相连的是另一个闺蜜小芝的房子。小芝家住的是一溜五间,青砖上顶,有宽大玻璃窗并带有耳房的木楼上房。那房子有高高的廊坎,有宽阔的走廊。堂屋里靠近大门口的木楼板上,有两个大大的燕子窝,天气转暖的时候,小芝门口总有一群叽叽喳喳飞进飞出的燕子。听说父亲跟大姐的母亲成亲时就住在这房子里。
我们塆里的人很守旧,我母亲更封建。她经常教育我,女孩子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女孩子是不可以上树,是不可以下水的。我母亲教育孩子也有她独特的方法,每当我那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在外面惹了是非,白天她啥也不说,一到晚上,当哥哥脱光了衣裳钻进被窝的时候,我母亲就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那种带刺的荆条使劲抽打着哥哥,一边抽打还一边对我们数骂着,把她对命运的不公,把她对孩子们恨铁不成钢的怨恨都发泄到我们身上,这样,也真的起到了杀鸡儆猴的威慑力。
我们塆前面有四口蜿蜒曲折连成一体,又为塆里的人出行化分开来的水塘。这些水塘也是我曾祖父建造的,这些水塘是为了防止偷盗和外来侵犯的。这四口水塘还形象的各有名字,其中塆前面最大的一口水塘因为形状像菱角,而取名“菱角塘”。我们生产队也因此叫“菱角塘”队一直延续至今。
紧挨着菱角塘的是长塘。长塘,顾名思义就是长,窄长的长塘像玉带一样缠绕了半个村庄。菱角塘跟长塘的塘埂是山顶上两个队,和山那面几个队的人赶集上店的必经之路。在菱角塘跟长塘交接处,有一条可以过架子车的土路,这是一个塆的人出行最好的路,也是一个塆婚姻嫁娶,红白喜事的必经之路。这条土路在靠近塆的方向留有一个不到两米长的放水口,每逢雨季,菱角塘里的水就会通过这个放水口流进长塘。在放水口上搭有两块青石条,挨着青石条不远靠塆的方向,在长塘的顶部有一棵几个大人都合抱不了的大麻栗树。那麻栗树的枝枝蔓蔓覆盖了塆里的一大截路,覆盖了菱角塘跟长塘埂上很远的一截路,也覆盖了大塘和长塘很远的水面。天气转暖的时候,麻栗树上就会飞来成群结队不计其数的白娥子“白鹭”。因为麻栗树下就是大路和一个塆里的人洗涮衣物的长剽板,白饿子们哇哇的叫声和不时掉在人们头上身上的鸟屎,得到很多人的诅咒,也有人时不时的用汽枪打落下来几只白娥子。
菱角塘中部,靠塆的方向有两棵离得很近,半躺在水面上的桑叶树和杏子树。一到夏天,这个地方就是男孩子们的水上乐园,那些一丝不挂的伢们把两个树的树稍缠绕在一起,然后在两棵树上像跑大路一样来回折腾。跑累了,就扑通扑通跳进水里,然后捏一下鼻子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下去就潜的无影无踪。闺蜜小凤跟小芝也时常会到树上去来回走两圈,而我,则只有看的份。
在离杏子树不远靠塘边的地方,有两棵像孪生兄弟一样的冲天大杨树,大杨树下面是一个很大的青石板,这个青石板除了供人们休息纳凉,再就是我们女伢们抓石子用。闺蜜小凤小芝还时常爬到又光又滑的大杨树的第一个枝节上去玩耍。有一天中午,小凤爬到树枝上了,而小芝爬着爬着却失足掉下来了。掉下来的小芝,下巴一下子磕在了青石板的边沿上了,唰,小芝的下巴立马血流如注。一看这阵势,小凤在树上拼了命的喊人,闻讯而来的小芝哥哥抱起小芝,一边哭着一边不停地喊着小芝一边往医院跑。小芝伤好以后,小凤小芝好像商量好的一样,再也不爬树了!
菱角塘的南头,我喊幺妈的门口有一棵皂角树。一到夏天,满树的皂角夹飘飘荡荡。皂角树下也是一个洗衣裳的长彯板。洗衣裳的时候忘带肥皂了,没关系,个头高的伸手拽几个皂角夹,放在锤衣石上锤锤,锤出沫了放衣裳里揉一揉,衣裳一样洗的干干净净。洗了衣裳出了汗想洗个头,伸手拽几个皂角夹,挽起裤腿,站在水塘边的台阶上,把头发放在水塘里打湿,如法炮制,把皂角汁放在头发上来回揉揉,洗出来的头发又滑又顺。
塆最南边的一口水塘叫中塆塘,中塆塘虽小,但水很清澈。清澈的中湾塘里,一到夏天,满塘的荷叶,星星点点的粉白粉红的荷花点缀其中。中湾塘边住着我干净利落,善良可亲的远房二婶。二婶的门口有一棵手腕粗的葡萄树,那棵葡萄树缠绕着一棵倒附在水面的扬柳树上。扬柳树边是一个洗衣裳的彯板。一到夏天,我们都喜欢到二婶门口的彯板上玩,不为别的,只为觊觎二婶家的葡萄。二婶经常把我们往外撵。二婶不让我们偷摘还没成熟的葡萄,是怕我们掉进水里。葡萄熟了的时候,二婶时常会摘几爪葡萄分给我们这些小馋猫们。一边吃着酸甜可口的葡萄,一边用手往荷叶上撩水玩,看着在荷叶上滚来滚去,晶莹剔透的水珠,那是何等美妙的事情。
我们家住在长塘的尾部。长塘的水浅,水质也差。夏天,半个塆里的人都把煮熟喂猪的野菜用篮子彯在长塘里除苦味。长塘靠塆的方向除了厕所,猪圈,就是柴火垛。在长塘边正对着我们家大门的地方是我们家的猪圈,在猪圈两旁有两棵一大一小,像母子一样的枣树。没等枣子挂色,那些熊孩子们就猴急地爬到树上偷枣子吃。吃饱了也扔几个枣子下来,或抱着树枝使劲地摇,树上的栆子就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于是,我们这些上不了树的女伢们就拼着命的拾抢。
我们后墙根除了一条去菜园子的小路,也是一片藕塘,这个藕塘却鲜有荷花。这口水塘叫小塘娃,小塘娃的水很脏,那是一个湾里的人清洗龌龊东西和浇菜地的地方。对小塘娃,我总有一种别样的情愫,听父母邻居们说过很多次,我同父异母的大哥一岁多的时候,大年初一淹死在小塘娃里了。
每到夏天,我母亲做馍的时候总喜欢让我到小塘娃去折几个藕叶当馍布子,藕叶当馍布子蒸出来的馍馍筋道中透着一种别样的清香。
到了冬天,小塘娃结了实冰,塆里的那些男伢女伢们都到小塘娃里去嘻戏疯跑,有些男伢在脚腰上缠上草腰子(一种用稻草打的绳索),在冰面上抽起牛娃(陀螺)。那天,看到别人玩的那么开心,我心里痒痒的,也战战兢兢地下到小塘娃里了。我贴在靠我家墙跟的塘沿上支愣着双手,双脚慢慢地移动,试图移到塘中央去。没成想,塘边上有积雪没结实冰,没走多远,双脚咚的一下子掉到冰窟窿里了,小凤小芝见状把我从冰窟窿里拉了出来。家是不敢回了,于是,我就躲在小凤家里,把棉裤鞋子烤干了才低着头蹑手蹑脚的回家。
二十一岁那年,在叔伯姑姑们的帮助下,我们搬家了。就在搬离牛栏的前三个月,我母亲病逝了。哀怨了一辈子的母亲,没能等到搬离阴楼的那一天。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塆里人都按自己的意愿翻盖了新房,修村村通把菱角塘和长塘的塘埂加宽了,这样一来,长塘就更窄了。塆里的人又在菱角塘边靠塆的方向盖了一溜新房,这样一来,菱角塘不但变小了,塘的形状也有了一些改变。如今的长塘没有一滴水,中塆塘和小塘娃也早已干涸,塘边上所有的瓜果树木也难觅踪迹。一些搬离户留下的残垣断壁让人无端的生出一丝过眼云烟的愁怅。可是,几十年里,我却无数次梦回菱角塘,梦回我那早已不复存在的牛栏,牛栏里有我的父母双亲,有我早逝的三个哥哥和唯一的妹妹,有大姐弟弟,有我们团团圆圆的一大家人。我还时常梦见小凤小芝,梦见无儿无女颠着小脚的蔡奶。梦见不能行走,一天学都没上过,却有着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的小芝二姐小伟……,梦见到信阳几十年里一些有关无关的人。更有趣的是,这两年很多次竟然梦见,我跟店小二还有小人儿也生活在菱角塘我那早已不复存在的牛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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