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山东人,我虽然生性更喜欢米饭,但是长久吃不到馒头的时候也会想念得很。馒头之于山东,犹如面条之于中原,米饭之于江南,是有地域联想意义的吃食。
最常见的馒头,小麦白面加水加酵母,揉成矮土丘的样子发酵好了蒸就而食。这种馒头最是其貌不扬,但是性格最随和,和谁都处得来。还冒着蒸笼汽的大白馒头,佐上酱红的腐乳、鲜脆的萝卜黄瓜小咸菜和酥香的油炸花生米,再配上一碗白粥,就是热腾腾的一餐早饭。午晚正餐,素菜如青菜豆腐者,配上朴实无华的馒头可谓志趣相投,犹如江淮地区的菜泡饭,吃的是鲜香爽口;大荤如厚油浓酱的鸡鸭鱼肉,夹一块先于馒头上蘸去一层油酱汁,肉去了腻,馒头增了咸香,两下相得益彰,不知不觉就能多吃好几口。
馒头虽好,但总给人五大三粗的印象,不像米饭那般温柔婉转,精致的青玉小碗捧着一筷一筷慢食,吃出了一副袅袅婷婷的模样。大概是因为馒头形状简单又不需要任何工具辅助,拿着就能啃,还能脚下生风赶时间,所以不够文雅。于是机智的劳动人民早就帮着馒头进化出了千百种形态,让它下可填肚抗饿,上可开门迎客。白面小土丘不够细巧精致,那就一层纯白面一层混着彩色的馅,卷着揉成长条再切成一块一块的鼠标形状,既不丢馒头的本分,又多了些妩媚气质。形状还是太单调,就做成花卷再缀上香葱和火腿丁,除了赏心悦目,还多了俏皮的咸鲜味道。为了讨小孩子的欢心,馒头可以做成小动物头的模样,再用混着深色食材调出的面皮点上耳朵眼睛猪鼻子,一笼小小巧巧的憨顽样子招人喜欢。揉面时多加些甜奶做成白白的奶香小馒头,再取出一半来油炸成金黄色,一黄一白交错摆一盘配上一碟炼乳,甚至都能当甜点吃。饭店里常有这道菜,有的还美其名曰“金玉满堂”或者“金玉良缘”,既饱了口腹之欲又博了个好彩头,一举两得。
在我的家乡胶东半岛一带,每逢父母单位发年货,总会有一箱各式各样的馒头。乡村地区更讲究,过年的馒头千万马虎不得,必得自家花上几天的时间做出一屉一屉,不仅做得多,而且做得巧,形象千变万化如同立体剪纸,堪称艺术品。一类,借用模子剪刀等工具,可以做出鲤鱼打挺和孔雀开屏的栩栩如生;一类,先捏剪出花簇模样,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夹着红枣;一类,表面看上去平平无奇不过是形状百态,或盘丝成卷或花朵并蒂,但切开来里面夹心着枣泥豆沙或者面条;还有一类,做成好寓意的模样,比如寿桃,再点上绿叶粉头,可敬献给家中长辈。这么多花样的馒头蒸出大大的一屉,真可谓闷骚与近妖齐飞,性感共慵懒一色。
其实馒头最早是有馅的,久而久之,有馅的馒头自立山头称为了包子,还变化出了圆形或者麦穗形的褶儿。但是有的地方对包子这种数典忘祖的行为念念不忘,仍然称它们为肉馒头或者菜馒头。想必广式早茶里常见的叉烧包或者奶黄包也会被类比称为叉烧馒头或者奶黄馒头吧。都说好包子要皮薄馅大,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的馒头观或者包子观里,最好的必是要馅大皮厚。这皮不能太硬实,要发的暄软有弹性。最妙的部分则是面皮和馅儿的耳鬓厮磨处。我有时宁愿先剖开包子抠出里面的馅,大快朵颐那渍了汤的面皮。你看,吃得最痛快的,本质还是馒头。
说回到馒头本身,抛却纷繁多样的种类和馅料,就说最普通不过的白面小山丘。我的印象里,最是味道层次丰富且制作简单的吃法,是放在炉子上烤。小时候经常住在爷爷家,那是老式的平房,邻居们都在一个大院里住着。冬天是没有什么集中供暖或者家用空调的,唯一用来取暖的设备就是一座要烧蜂窝煤的旧煤炉。那煤炉上常常坐着热水壶,高处挂着刚洗完的衣服烘干。下午饿了,爷爷就会把水壶拿下来,架上一个三条腿带着棱的圆面铁架,从中午吃剩的馒头上切下一两片,放在架上慢慢地一面一面地烤。这种烤馒头最好是选用带皮多的一头一尾,且烤得不甚均匀最好。烤好的馒头片,面皮硬中带着韧劲,烤成黄金色的部分最为香脆;面心则酥酥爽爽,没直接接触烤架的中心部分甚至还保留了一分柔软,不过多了一丝失去水分的劲道。一口烤馒头下去,这丰富的口感萦绕,不需任何腐乳咸菜之类的佐物便已经足够精彩,越嚼越香甜。这时候若是举着烤馒头出门遇到了别家的小伙伴,那必是要被羡慕的,然后一起回家来让爷爷多烤几片。后来,老房没有了,冬天也不再用煤炉取暖了,厨房里是集中供暖的暖气片、灶气一体的厨台和精致的烤面包机。想吃烤馒头了,烤面包机总是做得太过均匀,烤轻了水汽湿润,烤大了又太过干燥。炸馒头片,无论裹不裹蛋液或如何滤油,总是油味太足,吃一片尚觉得香甜,再吃多就腻住了。想来想去,还是旧煤炉上慢悠悠烤出来的馒头片最好,却再也吃不到,这么多年了,一片馒头,竟成了心里面一道无法忘怀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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