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那个老人来关上了小区南侧的铁门,有时候他为了方便,甚至八点就关门,从这个很早的时间点开始,你进入小区就必须绕行到仅有的北门。
北门一侧,有昼夜看守的保安室,中老年的保安们轮值着,聊着天,或看着手机中的节目,或仰在凳子上瞌睡。
整个村庄被一种安全感包裹着。
它本来就是来自村庄,现在理所当然地还散发着村庄的味道。
隔壁七十八岁的大爷说,三四十年前,周围还大多是水稻田,还留有比现在更多的桑树,比现在更称得上叫做“蚕花园社区”。
天南地北的,以及更多本地的,还没有脱离掉庄户人身份感的人们,归拢到一个颇有现代气息的叫做“工厂宿舍区”的居所,至此已经有了三四代人。
不停地有他乡人的融入,离开,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枯荣,这里就和大唐长安和美国纽约一样,成为一座拥有足够包容力的村庄。
在不太冷的日子里,逢到傍晚或休息日,你会看到遍地疯跑的孩子,并没有神经紧张的家长或老人盯在身后,这曾经让我很惊异,就像曾经惊异那些过马路只看有没有车,而从不看是不是绿灯的人们一样。
当我看出它的村庄身份的时候,一切惊异都归于理解,并使我的心境平静下来。
原来我从来都只是从一个乡村,转到另一个乡村啊。多好。
哪里有什么“城”呢?那些有钱人,也只是乡村里的财主,那些发明出新名词的艺术家和年轻人,也只是乡里人中的少少的“异类”而已,他们也是跑不到外太空的。
那些新鲜的吃的、穿的、玩的,新发明的商人手段,新的摩天大楼,都在徒劳无功地试图建立一座座易溃的“城堡”,但其实不过是为新的乡土添砖加瓦而已。
所以,永安坊的夜晚,开始变得宁静。
上夜班的年轻人搭着伴,回到他们的租房,开始乒乒乓乓地做起夜宵,为排烟而打开的窗户,将不知疲倦的笑声和歌声传过来,使我睡不着,使我哭笑不得,使我骂骂咧咧,并最终使我笑起来。
在听了一年的夜宵联欢晚会之后,突然这些声音消失了,我认真地寻听了很多个夜晚,是真的消失了。我都已经习惯了他们从进入村口就绽放的欢歌笑语,毫无停歇地播出他们的行进轨迹。
以及衰老终点的声音。
在防盗栏上挂上花圈之后,夜晚就绚丽起来,绵长的诵经声声入耳,嘈杂的热闹杂于其中,攀谈与叙旧,饮酒与朵颐,直至夜深,也有离去者快乐的告别声与汽车发动声……
我便在这热闹中,也帮闲地念几句经文,免费赠送给逝者,与自己,与亲戚故旧。
以及最有规律的声音。
“骨碌碌~~”,这是拖曳垃圾车。
“哗啦啦~~”,这是翻捡垃圾。
“轰隆隆~~”,这是翻倒垃圾。
大概凌晨三四点,准时出现。导致就算不出现,我也要礼节性地醒过来,等待着欣赏这些声响。
我一直幻想着做类似的工作,或者半夜的洒扫,或者凌晨的清运,与天地和天地间的垃圾对话,一定是最入世的清修了。
还有一些声音,给这深夜增添着华彩。
一个地产中介的小伙子,站在马路上,对着手机,声嘶力竭地骂着对方,似乎是违约,似乎是跳单,也似乎是被同事冤屈了,骂得我心率加速。最终他放缓了声调,似乎是谈妥或和解了,声音柔和下来,送我入眠。
隔壁楼的老人家,精力旺盛地熬着夜,在垃圾房里翻捡着有钱的“可回收垃圾”,豪迈地用锤子砸取那些“其他垃圾”中的可回收部分,使我埋怨为什么不统一砸的节奏,让我跟不上节拍而失落。祝他发财。
也有女人在狠狠地诅咒着她废柴的男人,撕裂的声带,就连花腔女高音也攀不上的高度。使我羞愧而悲哀,宛如我在被骂一般。
楼上的老人,因为睡不眠而移动着他的家具。我知道重置家具格局是一件非常好玩的游戏,我也想参与。
更多的时候,是另一种宁静。
就是宁静。
多么庆幸选择了这个村庄,在超级豪华的国际化大都市中,前后左右都有层层的楼,头顶上也有层层的林木阴翳,替我隔挡着马路上的引擎声与摩擦声,这是我唯一厌恶的声响。
我对妮宝说:嘘~~~听到没?蟋蟀的声音,还有知了,还有纺织娘……
妮宝听了听:哪有声音?拍了下我的肚皮:不许打岔,讲故事!
对,还有妮宝的声音。
这个娇嫩又好看的小姑娘,每到钻进被窝,都会叨叨叨地念出各种絮语。
“讲故事!”
“让我亲一下”。
“不要,你太臭了!”
“不亲就不讲故事!”
“好,只许亲一个。”
“一百个!”
“十个!”
“成交。”
这了不起的永安坊的夜晚,每家每户每个人,每段思想,每句故事,都配得上为它树碑立传。
【妮爸说就是一个小妮的爸爸在说,说什么没定位,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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