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

01

初遇他那年，我九岁，他十六岁。

那时，我惶然无措地拥着身躯已然冰冷的爹爹。街上群潮涌动，迎接着打了胜仗归来的将军，欢呼雀跃之声不绝于耳，却没一人理会街角一旁，早已跪得僵硬的我。

喧嚣的街道，嘈杂的人声就如密密匝匝的蜜蜂声，充斥在我脑海。我头晕目眩，几欲昏厥。

这时，一锭银子出现在我视线中，我抬眼望去，一双银白色战靴驻足在我跟前。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轻易卑躬屈膝！”冷肃的声音传来我耳边。

我埋下头，卑躬屈膝地拾起他脚边那锭银子，抬头冲着他漠然浅笑，心底想着：“我非男子，膝下又怎会有黄金？”

立在一旁瞻望他的百姓皆对我不满地指指点点，就像是我触犯了他们心目中的神明。

萧瑟秋风拂面，吹起满城凋零的花瓣纷纷扬扬。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露出难辨的神色，冷哼一声便转身踏上马，带走一身肃杀，扬着长鞭离去。

我在众百姓鄙夷的眼神里，身子跪得笔挺。

一锭银子足够买一卷草席有余，将爹爹冷硬的尸骨深埋黄土。携卷着剩下的铜钱，忽然觉得自己一身轻松，还有了一笔钱财傍身，似乎未来也并非那么彷徨。

我小心翼翼地将铜钱揣在胸口，这是我身平第一次怀揣这么一笔大款，心里难免惴惴不安。大街上的所有人似乎都变成了不怀好意的有心人，我紧紧按压着胸口的铜钱，小心翼翼地走在大街上。

一阵阵肉包的香味传进我的鼻子。

“咕……”肚子饿得咕咕乱叫，我舔舔自己干涸的嘴唇，轻轻按了按着胸上的铜钱，眼巴巴地看着香喷喷的肉包子。

“滚！小叫花子！”身后一只手一把将我摔倒在地，一个挺着大肚子，满身金饰的大胖子仰着鼻孔，居高临下地瞪了我一眼，冷哼一声，目不斜视地踩过我的衣角。

原本饿得头晕眼花的我，被这么一摔，更加没了力气爬起来。却不想我百般保护的铜钱，这时在我衣兜里露出了一角，被街头小混混瞧见，上来便欲夺去。

我眼里心里除了那安葬了父亲以后剩下的铜钱，什么也没有。顾不得疼痛，什么也顾不得，我咬牙死死拽住铜钱，周围的市集上的人看见也围了过来，小混混一急顺势就给了我一脚，将我一脚踹飞在墙角。

我瘫软在地，双眼发黑，嘴里不住叫着：“我的钱，我的钱……”

小混混看了看围过来的人群，恶狠狠地夺走我紧握着的铜钱，碎了我一口，叫骂道：“啊呸！小叫花子偷我的钱，看我不打死你！”又是一脚揣上我的肚子。

周围的人一如往常围着我，对我指指点点。我依旧没理会，撑着最后一口气，发黑的双眼只剩那几枚铜钱的影子，“钱，我的……”

不知被揍了多久，我脑海中浮现出给我银子的少年将军那无所畏惧的风姿，如果我能有他那般的武艺，是否我便不会遭受这般欺压呢？

恍惚中一个黑影闪现，我便晕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我以为我会就那样被打死在墙角，尸体横躺在市集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却没想到能在一张雅致的床上醒来，躺在一个精致的屋子内。

“你醒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五官阴柔的稚嫩少年，闪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

看着眼前这少年，从小就梦想有个哥哥的我，不由得脱口喊道：“小哥哥！”

听到我这样的称呼，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后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老虎牙，会心一笑，想是没想到初次见面我便这般称呼他。

这时，一身白色锦袍的男子，携卷来一席月的银光，恍若刚下凡尘的天神那般圣洁，“言之，来！把粥给这小可怜端去！”

看见如此天人之姿，我恍若置身于梦中，可能我已经死去了，只有天堂才会看见这般风姿吧。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一切不会是梦吧？”我用手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脸颊：“疼！”疼得我几欲掉下从未有过的幸福泪水。

“噗嗤！”天神笑了，脚步轻移至床边，轻抚着我那枯草般的头发。

他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带着星光的魔力，他的手是如此温暖，我满身的伤痛，在他的轻抚下似乎渐渐消失，有种痒痒的暖暖的很舒服的味道。

“言之你看，这小可怜现在的样子，像不像我们家妞妞。”天神勾起好看的唇角，转过头对着那肉嘟嘟的少年浅笑着。

少年看着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老虎牙：“哈哈，真像！”笑声清脆悦耳。

后来我才知道，妞妞是一只毛绒绒的小白狗。

我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一切是那么不真实，从没觉得上天眷顾过我，第一次感谢上天让我觉得原来活着是幸福的。

脑海里总是时时徘徊出那年少将军的风姿，我总想着，兴许是我遇见了他才有了现在的幸运，若没了他赠的一两银子，便没了我这之后的一切。

窗外黄鹂鸣鸣起，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

我来这个院子已经三月有余，每天起床我都会捏捏我自己，总觉得发生的一切都像一个梦。从没想过，我竟然会住上这么好的房子，还遇见两个有着天人之姿的人儿。

名叫奈奈的天神给了我很多漂亮的衣服，还每天都来教我功课。还有一个总爱故作老成的少年，言之，总会给我很多很多我从未吃过的好吃的东西，还给我讲很多有趣的故事。

在这个小天堂里，我的世界每天似乎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小跟着爹爹乞讨过日，只要爹爹没讨到银两买酒喝，就会三天两头的揍我。挨揍，已成了我每日基本的功课。

“鹂雀，在想什么？”奈奈挥舞着教鞭，拍打着我的课桌。

鹂雀是奈奈为我取的新名字，从小爹爹总唤我二狗子，奈奈说这名字太过土气，他说我声似黄鹂之清脆，形似燕雀之坚韧，于是给我取名鹂雀。

其实对于我来说，名字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日三餐都可饱食就好。

但奈奈取的名字，就一定是好的，我欣然接受了我这新名字。

奈奈眉眼轻笑，蹲下身来，将他好看的脸贴近我的眼翦，我眨巴着眼，幽幽从神游中转醒：“奈奈，你真美……”

看着奈奈白皙的脸颊，虽然他是男子，可是他却有着世间任何女子都难以比拟的天人之姿，世间怎么会有他这般颠倒众生的男子呢？

奈奈愣了愣，许是没预料到我这忽来的赞美，眼底闪过一丝幽怨，喃喃着：“若可选择，我宁愿不要这容貌。”说着他捏起我的下巴，嘴角勾起一抹我从没见过的妖媚之色，“我的小鹂雀，以后你定将比我美！”

这句话让我不寒而栗，不知是因为奈奈眼底的那丝幽怨，还是因为他嘴角那抹我从没见过的妖媚。那时我以为那是奈奈对我的安慰，却未想到许多年后，这句话成为了我以后的噩梦。

言之告诉我奈奈原是大周王城中最有名的伶人，以前许多达官贵人为了听他一曲儿一掷千金。但是自从被大周的王赐予了此处宅子之后，奈奈就再也没有唱过曲儿了，而之前那些仰慕奈奈的达官贵人也消失了。

这些年里，奈奈愈加沉郁，从没出过这所宅子，而这所死气沉沉的宅子内也只有言之和妞妞陪着他。

也就自我被妞妞捡回来之后，这所死气沉沉的宅子才多了些许生机。

许是奈奈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间，白天便会教我和言之读书识字，晚上便教我们唱曲儿，这所寂静的宅子中，便开始有了些许靡靡之音。

每逢十五晚上，奈奈都会消失，我和言之便不用学那咿呀造作的曲儿。

我从来就不喜唱戏，不喜欢听，更不喜欢唱。但是奈奈说我有黄鹂之音，天生就是唱曲的料，总是有空没空便拉着我学曲。虽我不喜，但我从不拒绝奈奈吩咐的任何事，哪怕是死。

03

时光匆匆，这样的日子一晃便是五年。

五年的时间冲淡了我梦里少年将军那飒爽的身姿，在梨园这小天堂里我开始向着奈奈的的方向前行，少年将军似乎与我渐行渐远。

“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唱毕，奈奈没似以往那般对我拍手叫好，反是眉目含泪，神思沉郁。

“奈奈？你怎么了？”我眨巴着眼，手抚上他的额头。

他轻轻拿下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摩挲着，轻撩起我额间的碎发，神色迷离地盯着我道：“小鹂雀，你的曲儿越唱越好了！”

我抿了抿嘴，对着奈奈咧嘴没心没肺地笑着。我从不在意我唱的是否好，只是想着让奈奈高兴。

奈奈看着我的笑容，眉头又紧锁着道：“你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这般容貌，也不知是祸还是福啊？”

“奈奈，鹂雀再怎么长也不会有奈奈这么漂亮，奈奈是大周最好看的人了。”不知奈奈为何感伤，我双手趴在奈奈腿上念叨着。

奈奈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我的头，看着一旁吐着舌头献媚的妞妞说道：“好了，我还有事儿，快去跟妞妞玩儿吧！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趴在我腿上！”

我揉着妞妞毛绒绒的小脑袋，皱着眉头看着奈奈离去的身影，今天又是十五了，每逢十五的晚上奈奈都会不见，而第二天再见他的时候要么脸色苍白，要么就是浑身伤痕。

有时候我都怀疑奈奈就是那话本上修炼千年的狐仙，每逢十五月圆之时都得修炼。

妞妞叼着一个小球，用头亲昵地蹭了蹭我，让我和它玩球。妞妞是将我捡回来的救命恩狗，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喝狗奶长大缘故，妞妞与我特别亲近，有事没事总爱跑来找我玩耍，言之经常玩笑着说妞妞把我当成了它的小狗子。

我反倒觉得有妞妞这样一个护我、爱我、给我温暖的狗娘亲也是不错的，这样的日子总让人觉得如梦似幻，一点也没有真实感。

月光似鬼魅，隐隐绰绰。

妞妞跑进林地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我急匆匆地窜入林地，四下寻找着妞妞。却不想愈往林地深处走，便渐渐迷失了方向。忽听见林地远处有声响，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寻过去，

四周迷雾朦胧，沉暗的夜空中连星星都消失不见了。越往林地深处走去，我心底就愈加忐忑，而林地深处似有若无的喘息声也愈加清晰。

一阵微风轻拂去眼前的迷雾，恍惚中在林地深处的温泉边两具交织的身体光裸地呈现在我眼前，低喘与呻吟不绝于耳。

“汪…汪…”妞妞含着小球跑来我跟前，惊醒了温泉边如胶似漆的两人。

“谁？”男子鹰鸠般犀利的目光，投射了过来。奈奈光洁的胳膊搂住男子脖子，眉目迷蒙，面若桃红地看了过来。

我从未见过这般似惑似媚的奈奈，呆呆立在原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小鹂雀？”奈奈眸子渐显清明，有些慌乱地推攘着身上交缠着的男子。

男子望了望我，嘴角勾起一个邪魅的笑容，将奈奈搂得更紧。

原本在我心底犹如天神一般圣洁的奈奈，却出现在这样一个香艳的场景里，让我想到了污秽二字。恍然间我似乎看到了死前衣不蔽体的娘亲，一股恶心从心底蔓延开来，我慌不择路想逃离这里。

“小鹂雀……”身后留下奈奈慌乱地叫喊声。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我迷失在了这迷雾丛生的林地中。

暗夜愈加深沉，阵阵寒风侵袭而来，我双手抱膝蹲在一颗林树下，脑海里久久徘徊着奈奈在那男子身下魅惑妖艳的容颜。

一道黑影忽然出现在我跟前，我迷迷糊糊地抬眼望去，然后失了知觉，倒在了这片迷雾中。

04

晨曦攘攘，再度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耳边传来一阵阵鼎沸的人潮声，十分整齐，就似话本上战场之地的练兵声一般，气势恢宏，热血刚劲。

睁开眼对上的便是一双犀利的眼睛，着实吓了一跳。

他见我醒来，并未说话，端坐在榻前，抿着嘴审视着我。

“是他？”我心底低语着，时常徘徊在我梦中的年少将军，只是现在的他变得更加挺拔威武，眉目之间更具魄力了。

五年前城门下，我守着爹爹尸身在人潮涌动的城门旁跪了一天，没一人理睬。而得胜归来的他，在众人的仰视中看到了卑贱如泥的我，赠予我银两，还告诉我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轻易卑躬屈膝。我虽非男儿，亦未有宏愿报国之志，可我却暗自仰慕着他那飒爽的风姿，驰骋沙场，无所畏惧，傲视天下，无懈可击。

“你……很眼熟！”他剑眉微挑，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眼熟？”我轻轻勾起唇角，并不想与他提及五年前领受他恩惠的小乞丐：“将军对于年轻姑娘是否都很眼熟呢？”

这话一说出口，我便后悔了。对于北周名震四海的常胜将军而言，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多少人便会争相献媚于他，就连那王宫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时时笼络于他，他何须对任何人假以颜色。

“哈哈哈……”他拍腿大笑，似在嘲笑我的无知：“你说得对！”

他笑得我很是尴尬，掀起被褥，拔腿就想离去，谁知走得太急，并未看到床榻下方的阶梯，我以为就要摔个狗啃泥了，可狠狠摔下去，却没想象中的那么痛。

原是，一只刚劲有力的手臂揽过了我的腰肢，我整个身子跌落在他怀里。

我眨巴的眼睫毛轻触着他的眼翦，彼此气息相纠缠，他躺在我身下，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听见他的每一缕呼吸，心里洋溢着久违的温暖，时间似乎静止在这一刻。

“将军……”一将领踏着矫健的步伐，掀开了帐篷的门帘，见我二人的样子，忽地止住了声音，尴尬地笑了笑，带着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迅速退离了帐篷。

我漫无边际地幻想被突然闯进帐篷的将领打断，悠悠转醒过来，才发现此时我以一种耐人寻味的姿势趴在他的身上，他神色茫然地盯着我，不知在想什么。

我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下意识整理着衣衫，有些许慌乱地对着还跌趟在地的他微微鞠躬道谢道：“谢将军的搭救之恩，鹂雀就此告辞。”

却不想转身却被他一把拽住。

“鹂雀，小鹂雀……”他立在我跟前，看着我的眼睛说道：“这护城林离你住处甚远，要不我送你吧！”

说得似乎他知道我住哪儿似的，我赶紧远离他，远离这种心跳失频的感觉，谢绝道：“不不不，不用了！谢谢将军的美意。我家离这儿不远，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他却一把拽住我的手。看着我俩出来，一群士兵站在帐篷门口面面相觑，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我俩。

 “去，把我的马牵过来！”他吩咐到，士兵应声而去。

他手臂一转，忽地将我抱了起来。

“啊！将军！”我身体瞬间失了平衡，惊叫一声，双手搂紧他的脖子。

他刚毅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将我放在马上，在我耳边轻语着：“记住，我叫何渡，以后叫我阿渡便好！”

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耳边，我红着脸轻轻点头应着，旁边的一群士兵看着我们，都开始打闹欢呼，大叫着：“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空中划过一道马鞭声，马蹄扬起纷纷洒洒的尘埃，他笑声爽朗，在我耳荡起一圈圈涟漪，欢腾的场地中飘出他的浑厚的声音：“将军我去去就回！”

05

“踢嗒！踢嗒！”一声声马蹄声在空旷的林地回响，就如我此刻激烈碰撞的心脏一般。

身后传来他温暖的气息 ，让人感觉很是安心，他身子微微前倾，温热的气息在我耳边延伸，感受到他的气息，小鹿乱撞的我脑子一团浆糊。

马蹄声停在了梨园的门口，他知道我住在哪儿。他轻轻拥我下马，抬头看着梨园二字，满眼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奈奈和言之听到了门口的响声，连忙跑了出来。

“雀儿，你跑哪儿去了？奈奈急了一晚了！”言之赶紧拉着我上下打量着。

“我……”我看了一眼奈奈，脑海里开始浮现起他昨晚在林地温泉与那男子的样子，心里又开始隐隐作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听见身后传来何渡清冷的声音：“好久不见！”

我转身诧异地看着何渡和奈奈，原来他们俩竟然是认识。

“何将军，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请早些离去！”奈奈面色冷淡，声音冷冽，就如雪峰之巅的寒冰。

“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何渡冷哼着，转而用深邃的眼神望着我，“我先回去了！”

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呆呆地点了点头，心底空落落的，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一气呵成地踏上马，扬鞭离去。

 “言之，关门！”奈奈背着手，冷厉地吩咐着。他背对着我们，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情绪。

奈奈今天失常了，我望着言之，想在他那里得到一点点信息。言之对着我无奈的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大堂静默如死寂一般，言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整个大堂就只剩我与他两人。我默默站在他跟前，空气似乎凝固了起来。

“昨晚……”奈奈放缓了语气，眼角轻瞟了瞟我道：“你……都看到了？”

我抿了抿嘴唇，脑海里浮现起昨晚林地那弥乱的场景，那样妖媚的奈奈与现在清冷的他相重合。我心中宛如谪仙的他，怎么会做那样污秽的事，心乱如麻的我，只想逃离他的视线，逃离与他共处的空间。

奈奈察觉到我的不安，伸手过来想要安抚我。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又让我想起他双手环抱着那男子的娇媚样子，一股恶心从心底冒出。

“别碰我！”我快速躲避开他的手，戒备地看着他。

奈奈呆呆愣着，手僵在那里，清澈的眼眸暗了下来，声音带着些许受伤：“你排斥我？”

奈奈神色黯然，我心底开始有些许悔意，但现在若让我靠近他，我又实在做不到。

奈奈见我如此，不自然地收回了手，喃喃着：“我就知道，你跟他是一样的人，看到那些后都会离我而去，都不要我了……”

“他？”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何渡望着梨园时的复杂神情“难道是……”

听着我的疑问，奈奈迷惘的神情顿显清明，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声音冷厉：“小鹂雀，你记住！不可招惹阿渡，明白吗？”

“何渡？为什么？”我不明白，奈奈为何会如此说。

奈奈背着手站起身来，单薄的身影背对着我，决绝地说道：“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可以！”

看着他清冷的身影，浑身散发着莫名的戾气，让我有些惧怕，忍不住想逃离。这不像是奈奈，不像是那个在寒夜里给我温暖，喂我吃药，教我读书识字的奈奈，他从来是那么温暖、圣洁、不可侵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长久的寂静、沉默，连空气似乎都被冻结了。

过了许久，奈奈转过身，放缓了声音，眼神深邃地看着我：“五年了，你长大了，也变美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黑色的眸子，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王上说……”奈奈轻轻抬起我的下巴，黑眸中闪现着复杂的情绪，娇媚的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他说明晚有个王宫有个晚宴，让你去唱一曲，也好验收一下我这五年来教导你的成果！”

“王上？”我不解地看着奈奈明艳的脸庞。

奈奈神色变得冷漠，背着手慢慢踱步到门口，单薄的身影渐渐远离了我的视线。

06

月光皎皎，皓月当空，可分明是寒气逼人。

早早地奈奈便为我装扮了起来，今晚他心情似乎很好，为我描着妆容，薄唇轻吟着歌谣：“月落西下早，彩霞阑珊迟；轻着素衣衫，浅描红樱桃。一笔画柳眉，画景上眉梢；两笔写睑睫，写意微微翘；三笔勾娇娥，容颜倾人国；四笔点梨涡……”

我从未见过如此认真而专注的奈奈，月光渡在他身上，犹如我初见他时那般圣洁。画毕，奈奈抬起我下颌，神色哀绝地看着我却又不像是看我，喃喃自语着：“今晚，小鹂雀定将是全场最美的人儿……”

从小到大美或不美，对于我来说都不如一顿饱饭来得实在。看着镜中的自己，恍若是一个任他摆弄的玩偶。

金碧辉煌的王宫，在暗夜下熠熠生光，身着华服之人络绎不绝，靡靡之音在带走了寂静的夜空。

宫殿大厅，一身着明黄锦袍的男子高坐正堂，唇角邪魅，轻拈酒杯。北周权贵就坐于大厅两侧，举杯共饮，我身着五彩戏服，踩着谨慎的步子，慢慢踏入了那个看似纸醉金迷的世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我踩着轻盈的步伐旋转、跳跃，手舞长袖，轻吟曲目，此时的我，好像已经不再是我了。

人影流转，步步生莲，眉目轻转，我看见了在宫殿的左侧斜上方端坐着的他。

“阿渡，阿渡……”我在心底念着他名字，奈奈叫我远离他，可是我的心早已经在五年前的王城门下就给了他，此生第一只舞曲，我只愿为他舞唱。在我的世界中，整个觥筹交错的宫殿之上，就只剩下我与他二人矣。

唱毕，辉煌的大殿之上，靡靡之音渐渐消去，我跪拜在地，头轻磕着地板，即使不抬头，也能感受带众人徘徊在我身上的视线，我心里有些慌乱，但却强装着镇定。

“把头抬起来！”大殿正上方传来命令声。

我慢慢抬起头，目不斜视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他？”看着这人邪魅容颜，我浑身一震。原来那晚与奈奈在一起那男子便是他，也就是这大周万人之上的王上。

他唇角微翘，用曾经看着奈奈一般令人作呕的眼神看着我，对着在宫殿一旁奈奈勾了勾手指，奈奈恭恭敬敬地踱步在他身侧。

他端着酒杯，对着奈奈轻笑道：“这小可人儿不错，你教导得很好，赏你！”

奈奈用余光轻轻瞟了我一眼，对着他躬身作揖道：“王上过奖了！”说着奈奈便欲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却见他一把抓过奈奈的手臂，将奈奈纳入他的怀中，拥着奈奈大笑道：“你也是个可人儿，来寡人喂你吧！”

见此情景，饶是当朝权贵皆知大周王的喜好，但当着众朝臣权贵的面，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整个大殿上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大周王他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仍旧凭着自己的喜好做事，他将酒一饮而尽，当着众人之面，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捏住了奈奈的嘴。

奈奈是天上的明月，他怎么能这般糟蹋我心目中的神，我拳头紧握，正欲起身，却听见原本嘈杂的大殿上传来一刚毅的声音。

“王上，臣有一愿，不知可否许之？”一身军戎的何渡跪在大殿之上。

“哦？”王上拥着奈奈，手随意在他的身上揉捏着：“说来听听！”

“臣钟意一美人，不知王上能否成全？”看着大周王身上奈奈，静静说到。

大周王邪魅一笑，放下搂着的奈奈，慢慢走到何渡跟前，缓缓说到：“何将军乃我大周栋梁，别说要一美人，就算要三千美人，寡人也自当成人之美！”

“那就请王上将他赐予臣下！”顺着何渡的手望去，我看见了我自己，我诧异地望向何渡。

“哐镗！”大殿正上方传来酒杯落地的声音，我抬头看上去，奈奈眼神里带着丝幽怨，夹杂着些落寞，还有怨恨。

他怨恨我，因为何渡。我这样想着。

大周王眉眼徘徊在我与何渡还有奈奈之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他薄唇轻抿轻声道：“好吧！就将此美人儿赏给将军好了！”何渡听此，正欲叩头谢恩，却又听见大周王冷厉的声音，阴狠眼神中透着诡谲：“近日虏人在大周边疆西北闹腾得厉害，将军明日便出发吧！”

“臣下遵旨！谢王上！”何渡重重将头叩响在大殿。

大殿之上，人声纷纷扬扬，众人指着何渡小声地议论着。

“抢了王上想要的东西，是得付出点代价！”

“对啊，简直不要命了，王上想要的也敢抢！”

“这大将军此去西北，怕是会一去不回咯！”

……

何渡充耳不闻大殿之上的议论声，不管不顾地抱起仍跪在大殿之上的我，远离这纷嚣嘈杂的世界。

我双手抱着何渡的脖子，偷偷看着大殿高堂之上遗世独立的奈奈，让我莫名感伤，原本想着日后定当可以同奈奈解释何渡予我的恩情，却不知那一别，却是永别。

07

再次收到奈奈的消息时，我已身在大周西北边疆之地。

奈奈死了，说是行刺大周王未果，被侍卫当场击毙，许是我与何渡的离开，断了他所有的念想，所以他才选择了如此决绝的方式离去。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原以为我会悲恸大哭，可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都说大周王伤势太重，从奈奈死后他便从未上过早朝。可谁又能断定他不是在悲戚奈奈的离去呢？无情之人，却是总被情殇之人。

而以往每日勤于练兵的何渡，那天也突然消失了，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醉倒在西北荒草之中。

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回帐篷，而他搂着我叫了一夜奈奈的名字。我想，他爱他，可是当初大殿上他为什么向大周王讨的我呢？

我心底反倒有些庆幸，奈奈的离去。像奈奈这般天神模样的人，就不该留在大周那样污秽的地方，他的离去对他来说是解脱，他不属于人间，他理应回归天上。

不过数日，我便接到了一份大周王送来的秘密诏书，那是一份写在妞妞皮囊上的诏书。

我的救命恩狗被活剥了，变成了一到诏书。

诏书带来的噩耗远不止一个。言之死了，我的小哥哥死了，尸体被挂在了大周王城上，一向爱美成痴的大周王，绝不允许他看中的美人流落在外，而他诏命我回去为的就是代替已死奈奈，我一日不归，言之的尸身便日日悬挂于城墙。

我死死拽着这份诏书，将它紧紧按压在我的心上，我以为我会哭、会发狂，可是我仍旧流不出一滴眼泪。哀莫大过于心死，也许说的也就是如此。

西北边疆的月总是那么皎洁明亮，就如我那时初识的奈奈。仰望着明月，我将头轻轻靠在阿渡肩上，指着那圣洁的月轻声问道：“你看这月，像不像他？”

阿渡也将头靠了过来，勾起唇角：“像！很像！”他知道我在说谁。

“那你爱他吗？”明知这问题的答案，可我仍旧不死心。

“爱！”他沉默了许久，慎重说道：“如果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我，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可我却给不了他想要的，鹂雀你明白吗？我自私的拥有着他为我付出的一切，可我什么也给不了他……”何渡死死地拥着我，像是拥着最后那一棵救命稻草。

何渡十六岁便成了威震八方的威武将军，想来这里面少不了奈奈在大周王跟前的作用。奈奈为何渡铺下了带着阳光的大道，却把自己献给了污秽，我的心里的清澈如水的明月就这么被糟蹋了，我心里揪着生生的疼痛。

我依偎着他，抚慰着他的额头问道：“既然他为你付出那么多，那为什么你当初讨要的我，而不是他？”

何渡捋了捋我的发梢，神色伤感地看着天上那轮明月：“他是我哥哥，我唯一的亲人。而你，是我的生命！”

奈奈竟然是他哥哥，但我仍旧不解。

“你以为妞妞真的可以把你叼回梨园？”何渡看着我反问，在他褐色的双瞳里，我似乎看见了我原来的样子。

原来是他救了我。

“城墙下初遇你，我很好奇。怎么那么一个小乞丐，对着自己爹爹的尸体可以不哭不闹，眼神那般淡漠。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观察你，久而久之，探究你已成了我生活必不可缺的一部分，闹腾的你，开心的你，忧郁的你，所有你的一切我都喜欢，也是从那时起，没了你我就像没了我自己……”他絮絮叨叨地讲着，我靠在他肩上认真的听着，皎洁的月光也似停留在了我们身边。

许多心底的迷惘与纠结在此刻都一消而散，于现在我很满足。

我轻抚着阿渡沉睡的容颜，望向大周王城的方向，那里有曾经我、奈奈、言之的小天堂，那个如今我应守卫的地方。于是，我做出了此生第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决定。

“小哥哥……”

流云遮住了月光，我骑着快马奔往大周王城。

夜空中突然洒下一张大网，终究还是我太过天真。离开了阿渡那一夜，我便成了虏人的俘虏。

再次见到阿渡的时候，我立于敌军的城墙。他们用我威胁阿渡，逼他缴械投降。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大喊着，敌军嘲笑着，大周军人都对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我望向大周王城的方向，心底低喃着：“那里我的小哥哥还等着，我不能死……”

何渡立于城墙下，望着我满目苍凉，他虽未说话，但我了解他，就如了解我自己。

他不愿我死，但他更不能抛弃大周将士。

我不愿死，但我更不能拖累他，终究我还是自私地成全了我自己。

 “小哥哥，对不起……”眼角划过一滴清泪，我做出了一生中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决定。

“阿渡，再让我为你唱一曲！”我脚步轻轻前移，轻盈的衣衫划过城墙，一曲清歌空留北荒。

“北周有雄鹰，展翅高飞翔，四海之内不可当；北周有猛虎，呼啸声嘹亮，九州幽灵藏八荒；北周有儿郎，誓死赴沙场，头断血流不可殇；北周有女郎，娇娥点红妆，不惜薄命立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