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医生终于打开了手术室的那个小小窗口，喊了一声“家属呢?”我惊吓得从冰冷的座椅上跳了起来，急匆匆跑至窗口，“你爸爸是胰腺癌晚期，腹腔种植性播散，预计生命五个月。”，这噩耗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瞬间竟毫不留情的将我撕的粉身碎骨，为什么要这样的残忍?为什么？

        术后爸爸昏睡了一天，第二天醒来，睁眼的第一句话就问:“手术切下来的东西有多大，你见了没?”，我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 “我看了，切了一小节肠子”，嘴里说着， 心里却痛如刀绞，爸爸哪里知道，手术对他毫无意义，他的生命已接近尾声。况且在来医院检查之前他还在工地干活，就在住院之前，刚刚做了肠镜说是肠梗阻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通电话还如释重负的与妈妈逗趣。

生病前三年的爸爸

        听妈妈讲，爸爸生病前这两年，脾性与过去大有不同，以前常和妈妈因观念不同为些生活琐事拌嘴，与妈妈说话语气生硬，固执己见，这两年，爸爸也学会了幽默风趣，遇事基本听妈妈的意见。

        爸爸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孝顺，也是出了名的苦孩子。1950年的11月份，共产党领导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一年，秋冬季节，万物萧瑟，寒意袭人，爷爷挑着一副担子，前面竹筐里躺着的是八个月大还在襁褓中的爸爸，后面挑着的是一个大包裹，那是一个家全部的家当，身为国民党的爷爷带着家眷，颠沛流离逃难到我现在的老家——平遥县中都乡桥头村，无房产无田地无亲人，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姥姥讲过，爸爸叔叔姑姑他们小时候，家里是靠糊火柴盒度日的，爷爷给他的孩子们每天安排有大量的任务，活干完有饭吃，干不完就饿肚子，抽空还要逼爸爸认识字卡，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在长达十几年的漫长岁月里，灾难更如阵阵暴风骤雨般击打着这个根基薄弱的家庭。爷爷开始经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侮辱，每天扫大街、每年挨批斗，挂牌游街、低头认罪，常常半夜三更一群人闯入家中，搜查、窃取私人财物……。非人的折磨使爷爷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所以这个家大事小情成为身为大哥的爸爸来操持。十三四的年纪背砖、挖沟、不管多脏多累的活都能咬牙坚持下来，和叔叔捡拾砖头瓦砾盖起了我家的老旧院，操持打发姑姑叔叔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帮着叔叔姑姑们家家盖起新房，这期间故事曲折，有爷爷的阻挠，有各种关系的左右周旋，也有意外事件的处理，爸爸不仅仅劳心劳力，而且常常因为办一件事受爷爷的责骂，我见过三十几岁的爸爸给爷爷下跪，我不相信爷爷不疼爸爸，但是那特殊的时代背景和个人的不幸遭遇，造就了爷爷不同常规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不置产，不奋发，不积极，努力变成贫下农）。坎坷的遭遇磨砺了爸爸一身硬骨头，也使他形成隐忍的性格，这也是他以后生病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爸爸，他太累了。

        妈妈和爸爸的爱情是在革命工作中渐渐萌芽的，妈妈给生产队看水泵，爸爸修水泵，一来二去，从陌生到熟悉再到互相欣赏，妈妈腿有残疾，当时疼痛比较严重，两个命运多舛的年轻人的心慢慢互相靠拢，温暖着彼此。恋爱永远是甜蜜的，可婚后锅碗瓢盆的碰撞才是真正的生活滋味。

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

        爸爸这人除了孝顺，对人更是热心、耿直、悲天悯人。他永远是以吃亏为福，而且滴水之恩，终身相报。所以，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妈妈和爸爸吵架的原因永远只有一个——钱，俗话说得好，“贫贱夫妻百事哀”，在自家四个孩子都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里，爸妈要供养爷爷奶奶，还要报答他的师傅师母（爸爸年轻时练过武术，还曾经获得过晋中全能第三的好成绩呢）以及其他帮助过他的人，爸爸对于这些人，必是年年逢节就会领着厚礼去答谢，那时的厚礼也就是一年到头攒下来的一篮子鸡蛋或者是过年过节杀了猪羊留预下来的猪羊肉，可要知道，那时候就是一颗鸡蛋，我们平时也没敢奢望着能吃上一颗，因为要卖，因为要留给爷爷奶奶，好像只有在考试的时候，妈妈才会给我们煮一颗。平日里，爸爸还要接济不如自己的亲戚朋友，父老乡亲，有时送东西，有时出力气，本来爸爸养家的手艺就是修房盖瓦，可在我的记忆中，每逢乡邻去送工钱，爸爸没有一次照单全收，总要少收一部分，他不要，没有一个人可以留下。每次爸爸拿着自家东西准备外送，妈妈就和爸爸急，阻挠不住，又只好哭天抹泪。记忆里无数个妈妈和爸爸吵闹的片段，总能听见妈妈在歇斯底里的哭泣，爸爸沉默不语，而我和弟弟妹妹们悄悄躲在角落里暗自流泪。直到现在，妈妈每次谈到爸爸就要说“你们都说你们的爸爸好，可是你们看看，他给你们留下啥了?家里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那电灯线，我说了一辈子也没给换个新的，可为了别人，家里最好的东西都舍得送。”是的，爸爸勤勤恳恳一辈子，那份热心和怜悯大都给了别人家，唯有对妈妈他很亏欠，所以爸爸自从北京打工回来后就跟妈妈讲:“我再也不和你吵了，以后好好照顾你”。爸爸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对妈妈关心倍至，从此较少看到他们吵架的样子。

年轻的爸爸和他的师哥师姐们

        那一次，妈妈腿被开水烫伤，爸爸一人背着妈妈去了医院，住院期间，他端茶倒水，接大小便，昼夜服侍，再累再辛苦爸爸都没告诉孩子们，他一人陪护直到妈妈出院。而且听妈妈讲，她躺在病床上那段时间，爸爸每天给她唱晋剧，唱民间小调，她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但爸爸不管不顾别人怎么看，他自己唱得投入唱得忘我！

        这样幸福甜蜜的日子刚刚开始呀，为什么命运要做这样的安排? 陪爸爸与疾病抗挣的那段时间，我怕光，害怕黎明，怕面对这纷纷扰扰的世界，我盼望夜变得漫漫长，因为只有在梦里的世界，我才能找到安宁、希望、快乐、和活着的信心。可是，人不能一味的悲伤，现实再残酷也要自己找到坚强的理由，睁开眼的瞬间，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是一个斗士，爸爸需要我和他并肩作战，哪怕最终壮烈牺牲，但也必须战斗到最后一刻才能认输！

        出院回家后的爸爸日渐衰弱，全家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但每个人都尽力挤出微笑面对爸爸，爸爸也一如往常眼含慈爱，笑起来让人心疼，沉默的时候，我们背着他偷偷抹眼泪，他也悄悄咬着牙将头埋在臂弯里，那个夕阳斜照的傍晚，爸爸身体略微舒服一点，坐在院子里的玉米堆上，落日余晖穿过低矮的院墙正好撒向院子东边的这堆金黄色的玉米和青色的砖墙上，妈妈在厨房里忙着熬药，弟弟领着娃娃收拾着院子里的杂草，小妹用手机放着欢快的音乐，一边轻巧地扭动着身姿一边陪爸爸说着话，此时，爸爸他面朝落日，脸上浮现着一丝金色的宁静与幸福的光，我轻轻的问爸爸“爸爸，你觉得人这辈子，什么是幸福?”，爸爸平静的回答:“就像现在这样，一家人在一起”，立马，我眼睛潮湿起来，赶紧转头也望向天边，天尽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