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舒乙看着眼前的人慢慢走近,黑色的长风衣,撑着黑色的大伞。熟悉的声音从伞下传过来,“舒乙。”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连名带姓得这么正式,他说过,所有的名字是很特别的,这世间万物,山河湖海,草木动物只有冠上了它的名字,才是有了灵性。
“是你,顾尘?”舒乙站在原地,鸡皮疙瘩从小腿上开始一路向上攀爬,一阵风吹过,她才发现似乎是深秋了,穿着长裙也嫌冷了。这个月来,几乎夜夜深夜与这个声音相伴,现在乍一见这么个大活人,心情奇异地在冷风中激荡不已。
他并不言语,肩上挂着的白色帆布袋子拿了下来。却是还热着的蛋挞,他递给她,以前晚上他们常叫的外卖就是这个。舒乙又觉得一颗心又落了回去。
“真的是你呀!虽然你给我留了言,说要在这里的长椅底下见面,没见到人总是不确定。”舒乙拿过蛋挞,借机碰触了一下他的手,是温热的。大伞底下的人看着是个沉稳的青年人,眉眼干净,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舒乙轻叹一口气,又笑着说:“怎么大白天也撑着伞呀?”
“生灵在这具身体里还是有些脆弱,不得不撑把伞,所幸我能来看你了。”顾尘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舒乙失笑,在经过那么多天的相处,她又怎么会害怕他。
2.
舒乙全身就穿着一件白色纯棉长背心,深夜不睡在家里晃悠。好友玲玲的话语犹在耳边,“这还有什么好问的,李卓涛他就是个渣男,一边跟你在一起,一边又不放弃他妈妈给他安排的相亲,还有你以前的男朋友不也是脚踏几条船的渣男嘛,我说你是不是就是个传说中的吸渣体质!”
她一会于窗前站立,一会又在餐桌兼写字桌前辗转坐下。小小的出租屋一共才五十多平,却没有一个让她觉得安心的地方。
学校里毕业了近7年,她已经换了几个城市。她在咖啡馆里打过工,在海洋馆当过饲养员,口腔医院当过导医……她其实挺喜欢这个具有欧陆风情的城市,在这里遇见了一见如故的好友,还有那个以为可以相携着走一段路的男人。
现在觉得应该把离开这个城市的事情提上日程了。特别是她已经好些天没有写成像样的文字了。
她自认为穷困潦倒,也不缺苦难的情绪,所以能潺潺流水一样把它们转化为文字。她在这些工作转化的间隙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写作,之前常常不眠不休,也写出了一些有热度的故事,不知为何最近的劲头淡了,是最近安定下来能攒下钱了,还是因为跟李卓涛谈恋爱谈得太费神。
她手写了几个词语,又迟疑地在电脑上打出了几个支离破碎的句子,总觉得进不了心流的状态,心中只觉烦闷。一个人在屋子里晃荡游离,目光几次看向手机,却像是失了音,没有一点声响。
她觉得脑子里有嗡嗡地杂音,好像有什么故事的线索,她凭借本能,觉得必须要抓住,然而又好像火花在空中炸开,除却眼前一亮,再无其他留下。
她拉开窗,身子往外探出去,好像要抓住些什么。
3.
“嗤!”浸在夜色里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她浑身绷紧,心跳如鼓,转身目光从一盏小小的台灯上开始搜寻四周。
在这深夜的高楼十分安静,她本来就是为了安静才租了这里的房子,也经常像这样,只在厅里开一盏台灯写作。
“写不出来就不要为难自己 了,头发要秃了。”
她确定有个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还是个男声,波澜不惊的,清朗的像是流水流过。
“谁?”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但是那个声音又继续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大概是只鬼吧。”
她的大脑就像电脑一样,高速运转,里面好像大型处理器,有个聊天软件在运行。她的躯体倒像是一个无用的容器了。
她一边在脑中对话,又觉得这实在又是一个好故事。有一点莫名的激动。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好听,舒乙完全没有往这是个恶鬼的意识上靠。反而有一点点冒险的兴奋感,“我怎么会听见你的声音,你是哪来的?你经过我的同意了吗,就存在我的脑中。”
“你可千万不要跳下去,我也就只有在你这,你试图写故事的时候意识清晰点。才凝聚出可以交流的意识。”
“难道这是同频的脑电波,所以我们突然可以交流了?你也是写故事的?怎么称呼?”舒乙好奇起来。
那个声音正式又严肃起来:“我所在的时代可距今太久太久了,不才读过些许诗书,写过些许文章。”
“呀,不会是个古代大家吧,你叫什么名字,说不定还在教科书上出现吧!”
“在下顾尘。”声音不徐不缓地响起。
“所以你这个非知名古代鬼,干什么跑到我这里,赶紧附身到别处去。识相点。”舒乙决定占据主动权。
“你刚激发了可以传输我的故事碎片,却又要跳楼,我才从混沌中醒来的。”
“我真没有要跳,就是看看窗外的光影。”舒乙天人交战一般在脑海中用尽全力地解释着。
越解释越无力,慢慢地发现自己都不能动弹了。那个寄居在她脑中的灵魂不知怎么越来越强大,此时正义正言辞地说:“还不是自暴自弃?你看看你自己,像个鬼一样了。”
她被控制着身体带着去镜子前面,薄如蝉翼的背心下是一把骨架撑起的纤细身躯,长发如藻露出的面孔只一点点大,又苍白,还能看见额角的青筋,眼睛惊恐得睁圆着,因为睡眠不足还有丝丝血丝。
可不是像个女鬼。
她又惊又恼,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尖叫出来,一时夺来了身体的控制权,“你这个流氓!”
双手挥舞着,却不知道挥在哪里才能赶走这个鬼。
舒乙抓狂,“少跟我说什么同频共振的,屁个感应,我要关闭我的频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在我洗澡上厕所的时候偷窥!”
顾尘突然装起了深沉,“红颜跟白骨对于我来说是一样的。”
舒乙冷哼,“那你怎么不附身在骷髅上,简直就是个老魂淡。”
后来才发现他出现的时候的确不算多,大概只有深夜,脑电波最活跃的时候,周边环境安静的情况下,顾尘才会像是电台没信号一样呲呲地出现。
4.
他说曾经在一块石头上混混沌沌半梦半醒了许多年,对这个世界的事情也是半知不解。
他们后来常去的那个公园里有一幢白色的教堂,前面有一排银杏树十分养眼。舒乙让他深夜里在公园骑过车,她放松身体,任由自行车丈量空荡的柏油马路,还有在脑海中哇哇大叫的顾尘……
而后一辆小汽车飞驰而过,又一辆越野车飞驰而过,舒乙感受到了来自百年前的一个老灵魂的哀怨。
直到回到家里,属于顾尘的脑电波还是极其微弱,舒乙突然有一丝丝尴尬,“那个,我正在努力赚钱,下次买个小电驴给你骑行试一下?嘿嘿,不用花力气的。”
顾尘稍加满意,舒乙思考着要不要从这个老古董身上想要多套点话出来,写个历史穿越剧情的小故事什么的。这才惊觉好像很久没有想到要离开这个城市的事情了,至于李卓涛也早就被她抛之脑后。她和顾尘也越来越默契。
比如顾尘控制着她的身体,不假思索地打开了她除了外卖其他人从不曾敲响过的门。
门打开,她的人却僵在了那里,舒乙也一时忘了跟顾尘交流,他的确只会从外卖小哥的手里接过吃的,除此之外他不知如何应对其他陌生人。
比如此刻站在门外的黄女士,舒乙的母亲。她的面孔不正常得浮肿着,但仍然看得出两人相似的眼睛。
黄女士一手扶着门框,吸了一口气才说,“没有给你打电话,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遇见你。”
舒乙也深吸一口气,赶跑了顾尘,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房子里。
舒乙一声不吭,坐回沙发。黄女士进来,“妈妈病了,也不知道有多少日子可以活,总是不放心你,手术前给你打电话……”她哽咽了一声,眨了眨眼,手指轻轻地拂了拂眼睛。
舒乙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察觉脑内哧哧声,又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呼出,“病了就好好休养,吴叔叔总是会照应你的。”
“我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边,也不找个人好好地生活,我就是死了也……”黄女士看着就要哭出来。
“不劳您操心,小时候你没有管我,现在也不需要,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舒乙语速飞快地说出来,来自脑内的禁制也好像消失了,她厌恶地说:“你管好你自己吧。”
“小乙,你还在怪我?我也是为了我们俩好呀,如果不是我到处寻人,到处找关系,你还一直待在那个穷山恶水的乡下,你能上得了大学吗?”
“你是为了你自己,我和爸爸在乡下一直生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她低低地吼出这句话,想起死去的父亲只觉得悲痛难抑。
黄女士站起身,从随身的小包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小乙,这里有些钱,算是我留给你的最后的一点慰藉,小乙,我总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的。”
舒乙想也不想弹起身,抓起卡片就塞去她的包里,“我知道你有钱,我也希望你过得好,别惦记我。跟吴叔叔回去好好养病吧,我就不送你了。”
她不去看黄女士的身影,关上门后就像是流失了所有力量身体抵在门后,缓缓地坐在了地上,只觉双眼酸涩,干枯得如同荒漠。原来不知不觉中眼泪早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哎。”顾尘又出现了,“那个咱不哭了成吗?”
5.
舒乙说:“小的时候她就离开我和爸爸,如果不是那天爸爸说接到她的电话,说要回来,爸爸也不会带我去接她……”
她顿了顿,说:“那天我们骑了自行车,我坐在前面的横杆上,对面的车子撞来,爸爸护着我……”
“我好像失去了中间的那一段记忆,在医院的时候我只觉得疑惑,那个躺在病床上的,没有生息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的爸爸……”
“虽然不敢相信,但是随后的一切不得不让我相信,从小跟我相依为命的爸爸真的是离我而去了……”
“那年我10岁,她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到吴叔叔家生活,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一个人跟年迈的爷爷生活,很快就去上了寄宿的初中,然后是高中,大学……”
“我好像一直在离开,如果不是你,说不定我也早就离开这个城市了。就算你是鬼魂,我也没有害怕。”
“但是你好像真的是鬼魂哎,哈哈哈。”舒乙又毫无形象可言地笑了起来。一张脸又皱又有泪水,顾尘却觉得十分可爱。
他沉默了片刻,“我零碎的意识困在青石中,有时又囿于片瓦之上,现在想起来觉得之前的时间如光一样流逝,可能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刻遇见你。我很开心你这么说。”
6.
然后就是过了几天舒乙看见顾尘神秘兮兮的留言,说好一天下午的时间在公园见,她虽然有疑虑但是去了。她看出顾尘的小心翼翼,于是主动牵着他像是牵着一只大狗一样,一路上就开始问他的经历。从他生前,又到这个世界的轮回。
她感叹了一句,“可真不容易呀。”他就像一束光来到了她的生活中,而她就是那个接近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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