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泪(记事散文)
王浴海
同是这顶天,同是这块地,怎么就象变戏法似的,瓜果梨桃,眨眼之间,全都涌了出来,挤满了大街小巷。苹果丶香蕉丶葡萄、鸭梨……应有尽有,尽自在那里不无炫耀地红透丶黄透丶紫透丶绿透,却没有多少人肯于多看它们几眼。可是,想起那种年月,却大不相同了。一年到头,难得一见的瓜果们,曾经怎样贵族式地牵动着人们长长的渴求的视线呵!
那是一个江南小镇的秋天,过久的闷热开始悄悄地撤退了,清风一路拨弄着梢梢叶叶地把清爽送来了。傍晚,一脸菜色的人们也不忘在刷满大墙小墙斗这打那的街道上偷闲漫步。
一位四十多岁的瘦弱男子,牵着一个同样瘦弱的四五岁的小女孩,缓缓走过来了。
“爸,爸,我不累,我不用你抱……"
小女孩一路趔趔趄趄地紧跟着,头上高耸的独根羊角辫随着她蹒跚的步履摇摇摆摆。粉白的小脸,花苞似的小嘴,一双大眼睛黑豆似的,明亮,清澈,如两汪泉水。
爸爸迈一步,小女孩至少要迈三四步才跟得上,可小女孩不急不躁,就是那样兴致勃勃地跟着,撵着,趔趄着。
小女孩多高兴呵,爸爸终于挤出时间带她上街了!
一双黑豆似的大眼睛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对什么都感到惊奇。
一位穿着流行黄军装的大块头大胡茬叔叔骑着自行车飞过来;一位浑身油腻满面灰黑的老爷爷弓身拉着超载的板车远去了;背着冰棍箱子的大妈丶大婶们,在人群中穿梭,上足发条的闹钟般有节奏地机械地叨咕着:"冰棍!冰棍!五分钱一根……"
小女孩累了,可她不闹,花苞似的小嘴不停地喊:“爸,爸,我不累,不累,不用你抱!"
小女孩的话,外人听不懂,只有爸爸知道什么意思,只有爸爸能够读懂小女孩的心。
小女孩其实是累了,渴望爸爸抱,可是,小女孩牢记爸爸平日的教导,不能随便要求别人做什么,不能随便朝别人要东西……小女孩懂得,做到爸爸说的不能,才是好孩子。说不,才乖,才是懂事儿。
小女孩命苦,三岁便死了娘,跟着爸爸饱一顿饿一顿,可她不哭。几乎每天傍晚,小女孩都站在窗台上,粉白的小脸紧紧贴着窗玻璃,一双黑豆似的大眼睛,望呵望,等待墙头出现爸爸的身影,等待院角响起爸爸的轻咳声。望呵望,树影变长了;望呵望,墙头落黑了;望呵望,远处的灯火通明了……小女孩饿得肚子咕咕叫了,爸爸还不回来。
爸爸是医生,有许多病人需要他;爸爸是摘帽右派,不敢早退一分钟。
小女孩知道,不让爸爸牵心,才是乖孩子。不管怎么饿,怎么害怕,当着爸爸的面,她都说不。只要爸爸笑了,她就好高兴,好快乐。
站在窗台上太久了,就站不住了。站不住了,她便趴在窗台上。趴着,趴着,她便睡着了。
等到爸爸回来的时候,小女孩常常是一骨碌便爬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不停地说:"爸,我不饿!爸,我不冷!爸,我不害怕!“
不,在小女孩的词典里,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只有爸爸能够读懂。
如今,小女孩又说不,爸爸明白了。他回头俯身,想把小女孩抱起来。可是,小女孩一动不动站住了。一双黑豆似的大眼睛,流溢出油汪汪的光亮,定定地直视一个橱窗。橱窗里摆着刚上市的苹果丶香蕉丶葡萄丶鸭梨……苹果不无炫耀地抹红了半边脸,香蕉不无尊贵地高卧着,葡萄不管天不管地尽自挤作一团,歪脖鸭梨不无傲慢地目不旁视……苹果的红,红得令人心跳;葡萄的紫,紫得令人心痒;香蕉和鸭梨的黄,黄得令人神飞魄动……
小女孩不时蠕动花苞似的小嘴,一次一次舔着嫩红的嘴唇,喃喃地说:
“爸,我不要苹果!爸,我不要香蕉!爸,我不要葡葡!爸,我不要鸭梨!“
爸爸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那里只有五元钱,那是他们父女一个星期的吃饭钱哪!一个摘帽右派,月薪四十元零五角,除了买粮、买菜丶买煤丶交水电费、卫生费丶房租等,所剩无几了!无论怎样精打细算,都常常挨不到月末。
爸爸摸出那张五元钞票,捏了捏,又放回了衣袋;放回,又摸出;摸出,又放回……摸着,捏着,攥着,手心出汗了,额上也出汗了……
爸爸一狠心,便把小女孩抱起来,急步向前猛走。可是,仍然难于扯断小女孩固执的视线,她还在油汪汪地注视着亲爱的苹果们香蕉们葡萄们鸭梨们,不停地说:
"爸,我不要苹果!爸,我不要香蕉!爸,我不要葡萄!爸,我不要鸭梨!”
抱着小女孩的爸爸,泪水止不住了,一滴一滴落到小女孩的手上、衣服上。小女孩吃惊了,她被吓坏了。她不停地安慰爸爸:
“爸,苹果不好吃!香蕉不好吃!葡萄不好吃!鸭梨不好吃!"
爸爸扭过头,用手背猛擦泪水。可是,泪泉已经开启闸门,止不住了。
现在,小女孩已经成长为远近闻名的大法官了,每当看到拥挤在大街小巷的成排成阵的水果时,总不免一阵心酸,闪出这个苦涩的镜头。当此之时,她常常一笑,可是,又总是笑出几滴清泪。为自已?为爸爸?为那个年月?为天?为地?为人?说不清。
这种水果泪,恐怕要成为她终生难于打开的心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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