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叶苦艾
1、
教室窗口外的姑娘今天又来了,还是以前那身打扮,梳着马尾,格子衬衫洗得很干净,牛仔裤显然是别人穿过的,不合身,裤脚卷起几圈。一双运动鞋,沾满了暗绿色的草浆。背上的背篓里有半筐猪草。
十几个孩子下课后在门前泥地里玩些只有山里孩子才玩的游戏。背着背篓的姑娘站在旁边,忽闪着水波荡漾的眼睛看着他们,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陈贵利用课余时间批改学生作业,因为放学后他也和学生一样要回到二十里外的家。
陈贵高中毕业后,在这个大山里偏远的教学点教书已经六年了。
父亲因为母亲前几年的离去,变得神智恍惚,不种庄稼不做家务,疯疯癫癫地东游西逛。照顾弟妹,地里的庄稼,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都落到陈贵的身上。
他也想过放弃,象其他年轻人一样到外面去闯荡,怎么也比呆在穷山沟里好得多。但想到那些孩子渴望知识的眼神,他又一次次打消了外出的念头。
这里条件确实简陋,一间破房子,一到下雨天便满屋漏水,孩子们只能聚在屋角一处不漏水的地方继续听他讲课;几块土坯支起一块木板就是课桌,教室那边住着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与他六十多岁的儿子,老人经常大声吵骂,以致其声音常常淹没了陈贵的讲话,他担心孩子们没听到,只得停下来,等老人骂完了,再重新讲一遍。
孩子们也神奇,他们只专注听老师讲的,至于隔壁老人吵吵的什么他们可以做到听而不闻。
房子顶部是连通的,冬天,老人那边烤火、做饭,烧柴禾的烟雾与灰尘飘荡在整个教室,熏得孩子们咳嗽连连,眼泪直流。但他们没有一句怨言,这也是令陈贵最感动的地方。
2、
放学了,陈贵看到那个姑娘在路边割猪草,搭讪一句:“天不早了,还不回家?”
姑娘抬脸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还有两个小酒窝,迷人得很。“割满背篓,就回家了。”
陈贵又问:“你家住哪里的?没上学吗?”
“我家?我家住在山那边,从来没上过学,就到这里看看他们上学读书是什么样子的。”姑娘没有抬头,手里的镰刀飞快地在草丛中翻转,转眼一大把猪草抛进了身后的背篓里,动作娴熟而优美。
陈贵知道姑娘说的山那边,就是另外一个省的地界了,两省接界的地方高山连绵,人烟稀少,一个人敢到这里来,胆量可真是不小,陈贵很惊诧。
“你也想读书吗?”
“想啊。”
“那你以后每天都过来,和那些孩子们一起学习,我教你?”陈贵突发奇想,这么好的姑娘不读书真是可惜了。
姑娘满脸惊讶,“现在都这么大了,还读书?读书是小孩子们的事情呃。”
“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人活到到老学到老,能学一点算一点,比不学要好,只要不耽误你每天割猪草就行,再说那些孩子可以在课余时间帮你呢。”陈贵拿出开导学生家长让自己的孩子上学的本领。
姑娘“嘻嘻”一笑,“这么大人了,都不好意思和那群孩子坐一起上课。”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十七了。他们都叫我黄三妹。”
“哦,黄三妹,不怕的,明天你来上课就行。”
“那好吧,这辈子以为不能上学了,谁知还能走进学校,还得谢谢你了,老师。”黄三妹很开朗,不象大山里其他姑娘,认生。
3、
第二天黄三妹早早来到教学点,等陈贵来开教室门。
以陈贵的估算,从山那边赶到这里还这么早,说明她天没亮就出发了。
黄三妹坐在教室最后面,孩子们都好奇地转头看她,她羞红了脸,将头埋进身前的木板上。
陈贵训斥了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她和你们一样,也是来读书的,她是你们的姐姐,要多教一下她。”
有孩子问:“老师,姐姐那么大,怎么还和我们一起上学啊?她怎么不到外面去上大学啊?”
孩子讲的大学,就是四十里外的村中心小学,他们的哥哥姐姐在这里念到三年级,就可以到那里继续上学了,在他们眼里,那里就是大学了。
陈贵耐心解释,“不是不去上学,她是以前没上过学,从现在开始跟你们一起读书、认字,知道吗?”
“知道了!”孩子们似懂非懂,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免得打扰老师讲课。
教完孩子,陈贵还得单独教黄三妹。从一个个拼音字母教起,从一加一等于二教起,黄三妹学得认真,进步也快。
放学了,孩子们回家了,陈贵会多停留一段时间,专门为黄三妹补习功课。
黄三妹最困难的就是写字了,陈贵很多时候都是手把手的教。她很胆怯,开始时她的手都是僵硬的,后来慢慢适应了,也就自然了。
慢慢的,陈贵发现,黄三妹总要他手把手地教她写字,不教她就会不高兴。陈贵教她写字的时候,她根本没看字,而在看他。这就与陈贵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他很苦恼。
黄三妹勤快利落,她不但承担了做中午饭的任务,还把教室内外的卫生都打扫的干干净净。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很快就和她成了好朋友,课余时间都帮她割猪草,放学的时候陈三妹的背篓总是满满的
陈贵发现黄三妹在这里过得十分开心,而且她做的饭菜确实要比自己做的好吃多了。更重要的是,有了她的帮助,陈三贵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备课、批改作业。
黄三妹有时也从家做一些好吃的带过来给陈贵吃,使陈贵倍感温馨与温暖。
4、
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黄三妹断断续续来上课,她没来的日子,陈贵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他希望黄三妹天天都能来这里上课,自己似乎离不开她了。
一天下午放学后,陈贵和黄三妹两人留在教室,他得好好辅导黄三妹的数学课,她对除法没有概念,特别是除不尽的数字,更令她头痛,她甚至打过退堂鼓,叫陈贵不要再教她了,她说自己不是上学的材料。
陈贵仍旧拿出百倍的耐心教,而黄三妹似乎总是心不在焉,陈贵又不能发火,毕竟人家都是大姑娘了,能到这里学习,那是给了他的面子。
“陈老师,你有女朋友么?”陈贵正讲得起劲,黄三妹冷不丁问道,表情很认真。
陈贵放下粉笔,惶惑地看着黄三妹,说:“女朋友?说媳妇的事情目前倒是没有考虑,家里太苦了,哪有姑娘愿意往火坑里跳?”
“要是有人愿意呢?”黄三妹歪着头笑着问。
“哪个愿意?”陈贵一头雾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句话是你教我的,用在这儿没错吧?”黄三妹不等陈贵反应过来,跑出教室背起背篓逃跑了。
陈贵看着黄三妹充满青春活力的背影,叹息一声,是个好姑娘,做媳妇也无可挑剔,只是自己家条件那么差,她能吃得了那个苦么?
5、
第二天黄三妹没来上课,陈贵很失落。
第三天黄三妹依旧没来。但是陈贵在放学的路上遇到她了,问:“你这两天怎么没来上课?”这个时候陈贵发现黄三妹差不多和他一样高,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
“不上了,怪羞人的。”黄三妹低下头,脸红的象个苹果。
“学知识多好的事情,哪还来羞人的说法。”陈贵看着黄三妹乌黑的长发,一缕馨香飘来,头有些眩晕。
黄三妹冷不丁扑进陈贵怀里,抽泣着说:“陈老师,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愿意跟你过日子,再苦都不怕。”语声幽幽,象是来自遥远的天际。
陈贵又高兴又愧疚,一把将黄三妹搂在怀里,紧紧抱住她,低声问道:“你家里人会答应么?”
“家里我是呆不下去了,爹妈要将我嫁到几千里的地方去,他们价钱都谈好了。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自己没读到书,没文化,怕受别人欺负,宁愿离家近,过一辈子平淡的日子就行了,我也没啥追求。”黄三妹呜咽着,如泣如诉。
陈贵看着满脸泪痕的黄三妹,怜悯之心油然而起,那一瞬间,四目相对,火花迸现,陈贵低头亲了黄三妹脸上的泪花,他要亲去黄三妹所有的忧伤与焦虑。
黄三妹颤栗着身体,热烈回应着他,两人的舌头绞在一处,吞咽着彼此的口水,是那样的馨香甘甜。陈贵的手摸索着,游移着,从衣服里面突袭到黄三妹胸前的两峰,黄三妹嘤咛一声,瘫软在地上,装着猪草的背篓滚到路边的小溪边,两个纠缠在一处的身体,翻滚着溜进了庄稼地里。
天做被,地做床,山上的野玫瑰静悄悄地绽放。鸟儿鸣叫,溪水欢唱。
6、
黄三妹住进了陈贵破烂不堪的家,做了他的媳妇。
两人恩爱甜蜜,如胶似漆。黄三妹做家务,照顾弟妹,种庄稼都是一把好手,陈贵看在眼里,喜上心头。这个冷清的家又重现了往日的生机。
每天黄三妹做好香喷喷的饭菜,等着陈贵放学回家。周末两人一同在庄稼地里忙碌,有说有笑,辛苦着也快乐着。
消息传到黄三妹家里,父亲气势汹汹要她回去,黄三妹决意不回,他父亲毫无办法,大为光火:“杂种东西,混野了,就这样不明不白在别人家里呆着算那门子事?你丢不丢脸?”
黄三妹知道一旦回去,这一辈子就算毁了,大姐、二姐的遭遇就在眼前,她不想再走她们的老路,将自己当牲口一样贱卖。大姐、二姐嫁到外地以后,没有任何音信,也再没回来,那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黄三妹说:“我正当明份是陈贵的媳妇,怎么就丢脸了?让你们当牲口一样贱卖就不丢脸了?”
黄三妹老爹两眼翻白,浑身颤抖,“你,你,你这个不肖之子,就当我没养你,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
父女两人不欢而散。
以后家里再有人来,黄三妹早早逃到山里去,拒不与家里人见面。
黄三妹的父亲见找不到她,转而又威胁陈贵,说自己养活女儿不容易,现在长大成人了,就跑到别人家了,连份彩礼钱都落不到,还不如养头牲口。他要陈贵出两万彩礼钱,不然这事永远没完!
陈贵知道自己拿不出那么多的彩礼,自己娶了人家女儿,一点不给也说不过去,他只好点头答应,后面再想办法。
陈贵与黄三妹商量,黄三妹知道爹妈也不容易,就算是当女儿的孝顺,也答应想办法给娘家两万的彩礼钱。
陈贵一家节衣缩食,省下每一分钱,积攒着定期送往陈三妹娘家。
7、
一年后,黄三妹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陈贵开心得不行。
又一年后,教学点撤并到村小学。陈贵是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工龄又不够,理所当然地被教委机关裁撤了,这就意味着陈贵在小山沟里的八年奉献与坚守都白费了,最后一丝转正的希望都破灭了。
陈贵回到家里心灰意冷,郁郁寡欢。
弟妹都在上学,老父亲病情不见好转,黄三妹要带小孩,这个家似乎已经走到绝境。
陈贵经过一夜的反复考虑,他决定走出去,到最来钱也是最凶险的地方----河北铁矿,去打工。
转眼儿子三岁了,黄三妹把儿子寄住在亲戚家,让他们帮着照顾,自己到县里一家餐厅当服务员。
就这样,在陈贵与黄三妹两个人的拼命努力下,勉强维持着这个家得以正常运转。
弟妹读完初中,都没再上学了。弟弟跟着陈贵到河北铁矿打工,妹妹留在家里照顾老父亲。
但是上天并不会刻意照顾贫穷可怜的人们,令人最不愿意听到的噩耗还是如期而至了。
那天黄三妹正在餐厅收拾餐桌上的碗盘,服务前台有人喊她接电话,黄三妹以为是陈贵打来的,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跑过去拿起听筒。
听筒里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请问你是陈贵的老婆吗?我们有一件事情需要通知你----陈贵他----”
后面的话黄三妹听不清了,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直挺挺倒在地上,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8、
一个星期后,村长和陈贵的弟弟捧着陈贵的骨灰盒回来了。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从家里出去,如今回来的却是那个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的盒子,而曾经那个有说有笑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世上最伤人心的事莫过如此了。
上天有千万种打击人的手段,而这一种是最令人绝望的,是任你痛断肝肠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
黄三妹这几天没有吃饭,没有睡觉,眼泪都哭干了,她始终不相信陈贵会那么狠心,抛下自己和年幼的儿子还有这个破败的家,就这样去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
五岁的儿子头上带着白布,好奇地看着家里来来往往的人,他不知道他从此永远没有了父亲,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甚至长大后他都不会记得父亲的模样。
黄三妹歇斯底里地哭着,儿子天真无邪地笑着。
夕阳染红了天际,几只乌鸦站在枯树枝上,泣血呜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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