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今安在？空余白马啸西风！

        昨天晚上正和几位朋友喝着酒烤着肉，有人冷不丁来了一句”金庸去世了”，我摇摇已经快要见底的酒瓶，在心里撇撇嘴，这老爷子已经被人说死数回了，每回都有鼻子有眼，但不久就会诈尸辟谣，这回又是哪家媒体在搏眼球呢！但消息竟接二连三的传来，金大侠竟真的”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了，醇香的桂花酒、纸薄的雪花牛肉一时间没了味道，十几度的果酒竟晕乎乎上了头。《刀剑如梦》的调子从心底飘然而来”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恨不能相逢 爱也匆匆 恨也匆匆 一切都随风 狂笑一声 长叹一声 快活一生 悲哀一生 谁与我生死与共”，是呀，世间没了金大侠，谁与我欢乐与共？

        三十几年前，有一个少年，用辛苦赢得的玻璃弹子换回了几天看书的机会，书是从香港辗转而来，麻黄油纸的的轻薄封面几近透光，字是繁体竖排，多半不认识。他凝神听着放学铃声响，一路摁着书包飞奔回家，关门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听不见屋外母亲催饭的呼唤，也不顾油灯燎了额发，陶然忘机于书里的江湖风雨、爱恨情仇，因为少了最后一本，一连几周他都在为着书里人物的结局而坐卧不安，这少年便是我，书名《射雕英雄传》，我看的第一本武侠小说。冯唐说三言两拍这些带色情情节的小说帮他过了繁体字的关，在我，却得感谢这几本盗版的《射雕》，从此我看繁体古文一马平川、如履平地。

        及至上了大学，工大东门外的书摊又成了我的留恋之所，用饭票换回的金庸套餐几乎占据了我高数题外的所有时间，在此之外，还珠楼主、古龙、黄易、梁羽生、温瑞安，也纷纷插足其间。工作后同宿舍的哥们花了七百四十多块大洋一次买齐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那可是我们当时三个月的工资呀！书是三联版的，象牙黄的纸张，铁线勾描的插图，光装帧就精美的让人爱不释手。下班后我们俩一人抱一本书，倚被而卧，头顶风扇悠悠旋转，知了在窗外没命地嘶叫，几只蚊子在耳边忽远忽近的嗡嗡，泡脚的热水几时凉了我也浑然不觉，只沉浸在金大侠营造的快意恩仇的世界里，“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说的可不就是当时的我们吗？不过忘的不是吃食，而是已经泡得发白的脚丫子。直到现在我的手机里、电脑里、kindle里仍然少不了金庸全集的影子，初版、新版俱全，没事就翻翻，也说不清到底看了多少遍。

        仔细想想，金大侠的情节套路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是”少年多苦命，奇遇得神功，吃个大毒物，众美来相争。”但饶是如此，大家还是一头钻在他编造的成人童话里不能自拔，感动于他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感动于他笔下的悲天悯人，其实我觉得他是在传统的家国、侠义框架下从始到终都在讲着一个儒家的”恕”字，鸳鸯刀里藏的秘密说到底也是一个儒家的”仁者无敌”。这一切都是以爱情为引子，草蛇灰线、伏笔千里，江湖中的腥风血雨只是一个供他辗转腾挪的螺狮壳。他写的爱情缠绵悱恻、千姿百态，有两情相悦的爱（郭靖、黄蓉）、单相思的爱（郭襄对杨过、段誉对王语嫣、欧阳克对黄蓉）、复仇扭曲的爱（游坦之、林平之、马夫人）、伦理不容的爱（周伯通、玄慈方丈）、门不当户不对的爱（张翠山和殷素素、张无忌和赵敏），自然还有免不了俗的断袖之爱（东方不败和杨莲亭）。金大侠更像是为芸芸众生搭起了一个个爱情样板，每个现实中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投影，哪怕只是那么一瞬或只言片语，当你读到的时候，就像一把黝黑的烙铁从记忆中悄然伸出，烫得你”吱”的一声在青烟中涕泪齐流。就像读到周芷若那一句”倘若我是内心有愧呢？”时的内心一震。一般来说，送上门来的爱情都是爱理不理，你爱的人却求之不得，可惜不管现实还是老金谁都不可能给你一个”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两全答案，让你在红玫瑰、白玫瑰之间凌波微步、顾盼神飞。令狐冲在思过崖仍然盼着小师妹送饭的身影、张无忌不避不让被周芷若一剑穿胸、杨过总想在郭芙面前出出风头，你能说他们分别死心塌地爱着任盈盈、赵敏、小龙女？耳鬓厮磨、日久生情的爱肯定是有的，但谁能肯定没有求而不得的遗憾时不时飘荡在风中？！而且金大侠起初写时还能恪守着”一夫一妻”的新爱情观，越写越流露出旧知识分子的心底的妻妾成群的美好愿景来，起初他笔下的乔峰对阿朱矢志不渝，而写到张无忌，身边走马灯的围着四个女人，最后老金干脆撇开伟光正，不写大侠、不写富二代，只描写了一个市井泼皮韦小宝的开挂成长史，当然他身边的女人也多得围成了一窝蜂，当一张被子盖着一男七女被破墙抬出门时，我们的女权主义读者们这时竟看得五马六道、迷迷瞪瞪，没人觉着有任何不妥，沉浸在老金描画的左拥右抱的齐人之福的大和谐中。这老金的迷魂阵，摆得怎一个”厉害”了得！

        金大侠一作古，网上的帖子围绕了他的事业、家庭、爱情众说纷纭，一会说黄蓉是她求之不得的夏梦，一会说夏梦的举手投足都复刻在王语嫣的一笑一颦中，甚至还自以为是地替老金设置了若干的金庸未解之谜，我想如果金大侠泉下有知，他定会用手推推眼镜，笑眯眯地不说话，任着你们想破脑袋地胡乱猜，要想知道答案，”嘿嘿，下来聊，就告诉你一个人。”

        金大侠的书我看了那么多遍，我对他的书比任何一本教科书都熟悉，书中有的场景甚至都能闭目成诵，只可惜我没有六神磊磊的才情来为老金圈粉，可要说我的三观里没受老金所建立的武侠世界的影响，连我自己都不信。在我眼里，老金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侠，只不过他手中无刀，只有一杆如椽巨笔。而今他拂衣而去，我只能诌诗一首，权当一个后辈在对着他的背影焚香而祝:

                                侠客行

                      倚天屠龙剑无锋，

                      天龙八部亦众生。

                      射雕英雄今安在？

                      空余白马啸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