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典典的蟹妈
前情:鸳鸯飞刀
(一)
梅凌峰自忖已经死去,他眼前一片漆黑,胸口的剧痛渐渐消失,身体轻盈如一片鸟羽,飘然飞越黑暗,眼前是漫天飞雪,梅花盛开,点点如血。一个窈窕的女子身披大红猩猩毡伫立树下,向他微笑。
梅凌峰走上前去,握住女子柔若无骨的双手,薄薄的凉意渗透指间。
“馨妹,三十六年过去,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那女子抽出双手,转身折下一枝梅花,回眸一笑,声如银铃。
“峰哥,你说什么呢?我在这大雪天里等你半天,竟听你说出这等胡话。爹爹已经说了,你我今夜成婚之后,明早带上鸳鸯飞刀,即刻动身远赴漠北,不可贪恋孤月派掌门之位。”
梅凌峰听闻此言一怔,他蓦然低头发现,身上所穿乃旧时衣装,伸出的手光洁平滑,朝气浸润,没有沟壑虬筋。
这分明是三十六年前,他与师父兰青陵之爱女兰馨,在梅兰山庄聚义厅前梅花树下约会。他不明白,师父既然将兰馨许配于他,为何又命他远走漠北。他原本是个孤儿,是师父将他一手养大。师父待他,亦师亦父。他原本打算承袭孤月派掌门之位,将孤月派发扬光大,与兰馨一起颐养师父天年。
“凌峰,这是命中注定的劫。唯有远走他乡,方可躲过。”师父兰青陵只留给他这一句话。
梅凌峰心有不甘,他不相信命中注定。他那时年轻气盛,以为仅凭一己之力,亦可扭转乾坤之臂。
“馨妹,大婚后,我们可否不走?”
“峰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兰馨的笑容极浅极淡,她的身影渐渐隐去,只剩那漫天飞雪,越下越大,重重叠叠压上梅花枝头。
“师父!醒一醒!”
梅凌峰睁开双眼,胸口的剧痛蔓延开来。他循声望去,目光落在床榻前站着的一个年轻人身上,那是他的大弟子莫怀双,也是他门下最得意的徒弟。莫怀双身世与他当年相似,也是一个孤儿,十八年前梅凌峰从漠北返回杭城,收养他长大成人。如今莫怀双武功已练至炉火纯青,半月前刚刚接任孤月派掌门之位。
莫怀双身后,其他十五位弟子垂手而立,有的脸上带有泪痕。看到师父醒来,惊喜的欢呼声如暖风拂过厅内。窗外檐下,一株红梅在枝头积雪的重压下,傲然挺立,分外妖娆。风吹过,暗香浮动。
梅凌峰轻咳一声,忍着剧痛,运起毕生所炼内功,令真气集中于胸口受伤之处,不料那疼痛未曾减损分毫,反而有加剧之势。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
“师父莫动,郎中马上就到……”
(二)
梅凌峰听着莫怀双的声音在耳边渐去渐远,他又缓缓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分明感觉身轻如燕,健步如飞,他在穿越一个暗黑的通道。在通道尽头,一扇门突然打开,他走了进去。
他看到自己已然死去,他和兰馨的灵位摆在了一起。灵堂上,众弟子身披缟素,放声恸哭,莫怀双哭声最甚。梅凌峰长叹一口气,顿觉人生譬如朝露,转瞬即逝。他想安慰痛哭的弟子们,他现在已经没有了痛苦,却听到莫怀双恨恨地低声道:“师父,我一定替你报仇!”
梅凌峰一惊,同样的话,他在三十六年前也这样说过。他与兰馨成婚那夜,梅兰山庄遭到西域魔教偷袭,师父兰青陵葬身火海,他与兰馨侥幸逃出。他背着负伤的兰馨拜别火光冲天的梅兰山庄时,说的就是这句话:“师父,我一定替你报仇!”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的,他做到了,在离开梅兰山庄的十八年里,他查清了事实真相。十八年后,他设计杀死了谋害师父的两个师弟,甚至都没放过他们的儿子。可惜,师父无法看到,兰馨也没有等到,当年她随他奔赴漠北,在路上就因伤重去世了。
梅凌峰环顾灵堂,不知何去何从,他的躯体停放在灵堂尽头的白色幔帷之下,如同掩盖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
“哈哈哈!老匹夫,你也有今天!”灵堂外传来一声狂笑,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拖着一根竹棍闯了进来,他盯着灵牌径直往前走去。
莫怀双与其他弟子们一愣,纷纷站起,拔剑挡住老乞丐的去路。他们竟然无人发觉外人闯入了梅兰山庄,就像三天前深夜,他们不知道有人闯入梅兰山庄盗走鸳鸯飞刀一样。师父梅凌峰就是在与盗贼交手过程中受伤致死的,莫非,这个老乞丐就是偷盗鸳鸯飞刀的贼?
“站住,不许动!”
莫怀双怒喝,老乞丐却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去。莫怀双持剑直刺过去,老乞丐偏身一躲,身形一闪,手中竹棍如闪电般横在了莫怀双的脖颈前。
“小子,我手中的竹棍若是一把剑,你现在就没命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到梅兰山庄来做什么?”
“哼,我是你师父的故人,前来祭拜他一下,有何不可?”
“既然是师父的故人,请报上名来。”
“漠北神丐谢不牛。”
“晚生从未听师父说起过,只在江湖上偶有耳闻。”
“哈哈哈,是我那个不听话的徒弟说的吧?影然徒儿,鸳鸯飞刀已经到手,还趴在梁上作甚,快下来!”
一个白衣女子飘然落到莫怀双与谢不牛跟前,她手里抱着一个红色木匣。
这不正是装鸳鸯飞刀的那个红色木匣吗?莫怀双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白衣女子偷盗了鸳鸯飞刀,还打伤了师父!
而在半月前的掌门接任仪式上,他在台下围观的众多江湖人士中一眼注意到了她,心中觉得与她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那时她一身乞丐打扮,却掩盖不住天生的清丽脱俗。她说她来自漠北,没爹没娘,是个孤儿,她师从漠北神丐谢不牛,却因琐事跟师父吵了架,独自南下杭城,不料在这里遇上了他。他原本也是孤儿,不禁与她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师父早已给他订下与另一名门正派之女的亲事,他瞒着师父与她来往,没想到竟然给师父引来了杀身之祸。
“原来你是个骗子!”莫怀双气愤至极,他二话不说,手持长剑向白衣女子影然刺去。影然轻移莲步,闪身躲到谢不牛的背后,莫怀双持剑追上,握剑的手忽被一根竹棍击中,他虎口一麻,一股巨大的力道传遍全身,逼得他后退两步,又运气站稳。两旁的孤月派众弟子见此情景,纷纷围上前来,准备一起动手。
“都给我站住,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谢不牛怒声呵斥,“我来此祭拜故人,有话要说,且听我把话说完。”
谢不牛拉着影然走到灵前,指着梅凌峰的灵位说:“徒儿,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什么?”影然脸色惨白,她紧抱着红色木匣,后退几步,瞪大眼睛,死命摇着头:“不不不,这不是真的!师父你一定是喝醉了!”
“梅影然,师父我什么时候说过谎?都怪你争强好胜,总不听师父的话,所以才失手杀死了你的亲生父亲。唉,这也是天命使然啊!”
(三)
梅凌峰的灵魂还在灵堂上飘荡,他看得见灵堂上的每个人,而他们却看不到他,也无法感知他的存在。他依然记得三天前深夜,一个黑衣人闯入梅兰山庄供奉兰馨灵位的内室,偷走了藏在兰馨灵位下方的一双鸳鸯飞刀。彼时,梅凌峰正在隔间静坐,他闻声前往,与黑衣人交手。不料那黑衣人身手敏捷,出手凌厉,几招之内,他措手不及,只能步步为营,严防死守。须臾,他沉着冷静下来,反守为攻,步步紧逼,从室内打到室外,眼看要擒住那黑衣人时,暗地里一支飞镖穿胸而过,他跌倒在地,昏迷过去。
他没想到那个黑衣人就是眼前的白衣女子!梅影然,梅影,珍珠……难道是她的女儿?
谢不牛在灵堂上说出的话,验证了梅凌峰的猜测。
梅影,也就是珍珠,那个长相酷似兰馨的小女人,十八年前假装成他的女儿,在帮他除掉杀害师父的一干仇人之后,独自凄然返回了京城。在送她离去的那日清晨,有一瞬间,他想跟她一起离去,再也不管什么孤月派和梅兰山庄。可是,他终究舍不下这一切,更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兰馨。
在珍珠离去的前一夜,他在大醉之余,错将珍珠当成兰馨,有了枕席之欢。事后,他后悔,自责,无法原谅自己。他不能和名义上是他女儿的珍珠在一起,只能派人定期为安置在京城的珍珠送去充足的银两,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可是,没想到一年后,派去的人回来说,珍珠小姐忽然失踪,此后他多方寻找,竟然踪迹全无。他要是当时知道她身怀有孕,他宁可抛弃他在江湖上的一切声誉,也要追随她而去。
“珍珠夫人隐居在京城西郊山里,生下一个女孩,也就是你,影然。”谢不牛捋了捋蓬乱的灰白头发,望着身边的影然。“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用说了,你自己清楚。”
影然茫然地望着谢不牛,似乎不相信,她扭头瞥了一眼莫怀双,目光中无限痛楚。是的,她欺骗了他。她跟着娘亲在京城西郊山里长大,她向往京城的繁华,娘亲却不让她离开山里一步。直到她七岁时认识了自称漠北神丐的师父谢不牛,师父那时神出鬼没,常在无意中出现在她和娘亲面前。师父暗中跟她说,要想独闯天下,必须拥有一身无敌的武功。她瞒着娘亲,跟师父偷学武功。
一年前娘亲郁郁去世,到死也没有说出她的亲生父亲是谁。影然痛哭一场,埋葬娘亲后,随师父南下杭城。师父只说是让她帮他找一双鸳鸯飞刀,然后送她一个意外之喜。半月前她在孤月派新一代掌门接任仪式上,故意接近莫怀双,从他那里获知了鸳鸯飞刀的下落。没想到,鸳鸯飞刀到手之日,竟是她与亲生父亲死别之时。
“师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你为何不早说?还放任我亲手杀死他?”
“哼,我就是想让他死于亲生女儿之手!当年他为复仇,将两个师弟全家灭门,滥杀无辜,毫无人性,早就该死了。更不要说,他对你的娘亲始乱终弃,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孤月派,祖传的无良德性!呸!”
孤月派众弟子闻听此言,各自握剑的手又开始蠢蠢欲动。莫怀双脸色铁青,抬手示意大家不可轻举妄动,他想听谢不牛继续说下去。他从这里听到了跟平时不一样的师父,他虽然内心不能接受,却还想听完,看这老乞丐还能胡说些什么。
影然望着师父谢不牛那张因为生气而扭曲的脸,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师父,你是不是一直喜欢我的娘亲,而我娘亲却不喜欢你,只喜欢我的亲生父亲,所以你就想方设法让我杀了他?”
谢不牛的脸涨红了,他又呸了一声:“徒儿,不许胡说八道!事情如果都像你们年轻人想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莫怀双压住心头怒火,问了一句:“前辈请赐教,我孤月派到底与你们结下了什么梁子,让你们如此设计加害?”
“加害?哈哈哈!”谢不牛狂笑三声,手指着梅凌峰的灵位,“你们孤月派,是自作自受!”
莫怀双与其他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师父,你为何一定要我帮你找到鸳鸯飞刀?此刀有何来历?”影然追问。
“这双鸳鸯飞刀,原本是漠北一个女子从西洋教士手中获取的宝刀,瓦雷利亚钢打造,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当年这个女子骑着骆驼,在沙漠上救过一个迷路干渴昏倒的男子。男子醒来后,感激女子,并与女子私定终身。二人相守期间,女子教男子武功,将鸳鸯飞刀作为定情信物赠送与他,那男子携鸳鸯飞刀南下,承诺回乡禀报父母安顿好后,再来迎娶女子。没想到男子一去不复返,女子产下一子后,抑郁而疯。她在癫狂之中,使用西方巫术对鸳鸯飞刀下了诅咒:得飞刀者,必死于亲近人之手。”
(四)
灵堂内白幡飘动,似有一股阴冷的寒气在四处弥漫,在场的每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影然却像被烫着了一样,将红色木匣扔到梅凌峰的灵位前,默然不语,继续听谢不牛叙说。
“那男子原本是习武之人,得漠北女子传授武功,如虎添翼,他持鸳鸯飞刀回杭城成立孤月派,自任第一代掌门人。他根据女子所授武功自创孤月剑谱,从此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当然,这个门派的厄运也从此开始。”
梅凌峰的灵魂依旧游荡在灵堂上空,他蓦然明白了师父兰青陵当年命他和兰馨远遁漠北的一片苦心。师父必是在冥冥中察觉出了什么,却又弄不清楚。他当时只知道,师父的师父,孤月派第一代掌门人便是死于其中某个弟子的谋杀;师父后来也是如此,师娘更是在师父之前莫名其妙得病去世;轮到他时,又是重复相同的命运。而他的弟子莫怀双,又与他的亲生女儿产生了纠葛……命运之手,何其残忍!可惜,他已经无能为力。
“师父,你到底是谁?”影然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就是那个漠北女子的儿子!我的娘亲原本是漠北魔教公主,因为不服教派的约束,独自浪迹于漠北。没想到她却因为一个负心男子迷了心窍,但她对我却关怀备至。她在清醒时会向我传授武功,让我南下复仇。我长大后的某一天,她忽然告诉我那个负心男子来向她负荆请罪了,她让我不要再去复仇。她让我找到鸳鸯飞刀,毁掉它,说完她就去世了……”
谢不牛眼中涌出泪水,他扭过头去,狠狠抹了一把脸,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他想着自己从漠北到京城一路打听,在探得鸳鸯飞刀的下落后,先奔赴京城西郊深山,找到当年那个冒充梅凌峰女儿的女子珍珠。他对她一见倾心,也瞬间明白了娘亲爱之深恨之切的感情,可惜那个叫珍珠的女人从不拿正眼看他。他知道,她因为梅凌峰伤透了心,再也不愿相信其他男人。他只有通过给她的女儿影然传授武功,作为亲近她的方式。可惜,她终是带着遗憾去世了。他发誓要替她保护影然,他不想那么快地找回鸳鸯飞刀,他痛恨梅凌峰,他要折磨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老东西。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却又觉得这出戏玩得过火了,徒儿影然必定恨上了他。
“师父,我一直视你为父亲,没想到你如此捉弄于我。你太让我失望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的师父。”
影然的话打断了谢不牛的沉思,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鉴。接下来,他该做什么?灵堂里,莫怀双率孤月派弟子虎视耽耽地盯着他,做出一副随时拼命的样子。他此刻若是抬脚出去,免不了一场格斗和死伤。罢罢罢,还是先遵从娘亲临终的嘱托,毁了这带着诅咒的鸳鸯双刀再说。
“徒儿莫生气,师父不会让你失望!”
谢不牛趋身上前,将红色木匣打开,取出一双鸳鸯飞刀,凌空一抛,挥掌发力,飞刀在空中瞬间裂成碎片,随后叮叮当当落在青石地面上,溅起了微弱的火花。
“老东西,还要装死到几时?你亲生女儿的飞镖并未击中你的要害,是我在暗中发了力。”
随着谢不牛的怒喝,梅凌峰的灵魂被鸳鸯飞刀碎片上凝出的一股无形力量推入他躺在白色幔帷之下的躯体中。
梅凌峰剧烈地咳嗽几声,吐出一口黑血,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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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这个名字可以拆成两个人名,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