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号投稿公号《诺小米》
01
2019年4月19日这一天，是我43岁的人生从混沌走向清醒的拐点。
这一天下午，大姑姐带着黎家众人呼啦啦涌进我家。
跟以往历次一样，他们除了不请自来，还都袖手旁观，只等着我一人忙着洗切、煎炸与烹煮，当我端菜上桌的时候，恨不能脚踩风火轮。
一屋子人吃饱喝足，继续抄手闲聊，继续由我一人吭哧吭哧地收拾杯盘狼藉，不待我一口气喘均匀，黎平又连声催促我洗水果。
我扔掉手里的抹布，一屁股歪到沙发上。奶奶的，我上午独自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下午又强撑精神忙给他们吃吃喝喝，黎平不但不叫我多休息，还尽给我派活干，我是牲口不成？
这时正在搓麻将的大姑姐来了一句大嗓门“装死呢。”众人随即噗嗤噗嗤地笑起来，犹如沸腾的水在不停地推动锅盖。
黎平踩着笑声走到沙发跟前要拉我起来，我愤然甩开他的手，“我头晕心慌实在动不了，要洗你洗！”
我话音刚落，大姑姐讥讽再起，“哼，生就丫头命，偏偏还装出公主病！”
我已忍耐太久，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禁不住脱口而出，“你不是丫头，难道是带把子的？”
听了我这话，大姑姐犹如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猛地蹦了起来嚷嚷着要回去，黎平见状，要我赶紧跟她道歉。
她可以州官放火，我就不能百姓点灯，天生比她低一等？我抿紧嘴巴一声不吭。
突然，叫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大姑姐居然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我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所有人目瞪口呆。
我也像是被人点中了穴位一动不动，直到黎平狠狠地抽了我一嘴巴，我才缓过神捂住了火辣辣的半边脸，同时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大梦终于醒来，我不该再糊里糊涂地屈从黎平了。
02
大姑姐和我素来没有积怨，之所以敢无厘头地欺负我 ，根子上是因为黎平看轻我，不把我当做二百铜钱数。
黎平早年是医科大学高材生，后来因为工作失误造成不良影响才被公立医院辞退，继而进了纺织厂做厂医。
虽说失时的凤凰不如鸡，但在纺织厂这块弹丸之地，黎平还是鹤立鸡群，一度成为众女工追逐的香饽饽，他却挣脱重围，把多情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纺织学院毕业，财会专业，长相清秀，身材高挑，最重要的是，黎平说我性格温柔待人真诚。
交往半年，我们于2004年的春天携手走进婚姻，把小家安在局促的职工宿舍，从此，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因为在彼此眼里看到光，有情饮水饱。
平静如水的生活在婚后第四年起了波澜，黎平被私立医院聘用，在外科医生的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与此相形见拙的是，由于纺织厂倒闭，我成为一名下岗工人。
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弟媳生产了，我妈必须丢下我两岁的儿子豆豆，回乡下服侍弟媳。
既要照顾豆豆，再找工作又频频受阻，我感到一个头两个大，于是，黎平叫我回归家庭专职照顾豆豆，好像正在瞌睡就有人递过来枕头，我相信了黎平那一句“我养你们啊”的承诺，放弃了职场打拼。
自此，我把家中诸事收拾得妥妥贴贴，从来不让黎平为家事操心分神，黎平也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油瓶倒了不扶，筷子掉在脚边绕道走。
精力用在哪儿，花就开在哪儿，黎平因为全身心投入工作，很快在医界声名鹊起，收入跟着芝麻开花节节高。
儿子聪明，老公能干，家庭和睦，外人眼中我每天过着蜜里拌糖的生活，其实不然。
随着地位的提升，黎平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说话做事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
03
黎平当上科室副主任那会儿，经常让我给同事家小孩手工编织毛衣，当件数太多又赶时间的话，我连续熬夜眼睛吃不消，就跟他诉苦，“编织毛衣看上去活不重，可实际上千针万线很吃功夫，最累眼睛和颈椎，你就不要再答应人家了。”
黎平却一脸轻描淡写，“肩不挑手不提的，就几根针子比划来比划去，连这都叫苦连天，那流水线上的工人不得累死？”
“既然这么轻松，那他们干嘛不自己动手？因为我没去流水线上班，就不配叫苦说累？”这些话我到底没有说出口，以免惹得他不痛快。
为了不使他失信于人，我只好日夜赶工，直至视网膜脱落住院才罢手。
还有一次，我和黎平在商场买衣服，刚好碰到我过去要好的女同学夫妇，我给彼此作了介绍，人家热情地伸出手跟黎平打招呼，他却扭过头不予理睬，我尴尬得满脸通红。
而这样的次数逐日增加，成了家常便饭。
还有过分的，为了给豆豆十岁生日摆酒席，按照本地风俗娘家人为大，我娘家父母理当坐上席，可当前几天我跟黎平商量这事，他却手一挥打断我解释，我以为他肯定懂得，因为他姐妹家做事都是这样安排他坐在首席的。
结果却是，酒宴当天我父母被黎平安排在末座。我气不打一处来，可又不敢发作，还必须强颜欢笑，因为我不能让儿子的生日宴横生枝节，不能让争吵触了好运的霉头。
细想想，黎平连我都不待见，又怎么会瞧得起我娘家人和同学呢？他看轻我的根本原因，就是我不上班挣不来钱 ，家里每天的吃喝用度都是他支出，所以他是大爷。
更可恶的是，黎家亲戚跟在黎平身后如法炮制，也门缝里看人。
2017年的春天，黎平侄女嫁人，众亲戚济济一堂。
酒桌上，大姑姐借题发挥，“还是秀芝舅妈命好，普通纺校生居然嫁给小舅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医生，不用为柴米油盐操心，不用吃风里来雨里去上班的苦，啧啧啧，一眨眼小鸡变成小鸭。”
一瞬间，“小鸡变小鸭”这句嘲讽就像鲜美的食品，被众人争相品尝，而且咀嚼得滋滋有声，我羞得无地自容，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看黎平，依旧谈笑风生，举杯畅饮，我的窘迫根本不在他眼里。
难堪至极，我真想站起来大声回击大姑姐一句，又怕吵起来叫黎平下不来台，我只有把滚到喉咙的话咽了下去。
回到家，我抱怨大姑姐当众欺负人，黎平却振振有词，“大姐哪句话说错了？你本来就没有上班嘛。”
我气到手脚冰凉，只好冷笑，“打狗还得看主人面，你大姐瞧不起我，不过是跟着你有样学样，因为你首先处处看轻我。我虽然没有上班，但带孩子做家务算不算为家庭做贡献？没有我打理好生活，你凭什么心无旁骛地奔赴工作？我就问你，聘用一个像我这样竭尽全力的保姆，要开出去多少工资？”
“就因为不上班，你才会这样小题大做胡思乱想。”他撂下这句话，转身关上房门。
黎平就有这个本事，遇到自己不想正面回答的问题，就顾左右而言其它地予以回避。
每逢这个时候，我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起不到任何效果，当然，我主观上也不想擂开门，跟他争个山高水低。
04
看过一句话，别人怎么对待你，都是经过你默许的。
的确如此。
黎平医术精湛收入高，还受人尊重，我以他为傲的同时，也为自己是下岗工人感到自卑，甚至觉得自己成了攀附于大树的藤蔓，离开了黎平就活不起似的。
于是，我讨好他，不讲原则地顺从他，所以，黎平轻慢我小瞧我，不把我当作二百铜钱数，根本原因是我首先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甚至匍匐在地地仰视他。
再比如，黎平不定时地把自家兄妹招来我家聚餐，从来不会事前征得我同意。
表面上看，好像黎家兄妹把我家当做饭店，吃饭前大腿翘二腿啥事不做，吃饭后嘴一抹推桌子走人。
他们敢对我颐指气使吆五喝六，还是我自己愿意戴上假面具笑脸相迎，然后屁颠屁颠地为他们忙；还是我愿意违背内心真实想法，一味以低眉顺眼来听从黎平指令。
可我如此任劳任怨，换来了什么？黎平不但没有善待尊重我，反而处处看轻我。事实上，连我都不尊重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尊重我呢？
事实证明，就因为我一味委曲求全，黎平才敢登鼻子上脸，以至于在大姑姐完全无理取闹给我下跪的时候，黎平不但没有维护我，还抽打了我嘴巴。
这还真要感谢他，没有这一巴掌，我还会继续糊里糊涂地巴结讨好人。
05
黎平一巴掌终于把我打醒了，就是因为我自己放弃抵抗，别人才会长驱直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套用在我身上最合适。
所以，就在黎平又要扯动我胳膊叫我道歉的时候，我用力推了他一把，彻底爆发。
“屁呢，凭什么要我道歉？我是红杏出墙偷男人了，还是扒你黎家十八代祖墓了？妈批的，你们通通给我滚，从今往后，没有我允许，哪个胆敢跨进我家一步，我就用棍子打断他狗腿，不信就走着瞧！”
我一边嚎嗓子，一边把麻将扑克往地上挥，黎家众人怔怔地发了会呆，然后灰溜溜地离开。
当晚，我和黎平陷入了冷战，互不理睬。在这之前，只要黎平不高兴，我都会主动端茶递水求和解，这一次，我决定硬刚到底，不再惯着他了。
第二天早上，我清洗梳妆一番，去了人力资源市场。我如此自轻自贱，不就因为我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挣钱能力才是一个人说响话做硬事的底气，挣钱才是立定脚跟强大自己的必由之路。
可是早出晚归了十天，我发出的求职信息如同泥牛入海，没有一家有回音。
二十年前，我从纺织厂下岗，那会儿正年轻，工作尚且难找，何况现在年过四旬，又与社会脱节了那么久？我有些气馁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爸下地干活摔断了大腿，需要住院放钢板，还差三万元的医疗费。
人命关天，自尊暂且搁一旁，我只好厚着脸皮跟黎平伸手，他却冷笑着转过身不理不睬，直到第二天才甩给我2000元现金，不是手机转账，因为这甩的动作本身更具有居高临下的效果。
幸亏我弟媳从娘家借来三万元，退还了我大手大脚掏出的2000元，这等于拿鞭子抽了我的脸，我又把2000元甩给了黎平。
找工作挣钱，刻不容缓。
06
办公室是甭指望了，那就从最底层的脏活累活做起，就是给人扫厕所洗车辆也行。
听说我去美食城当清洁工，黎平顿时用鼻孔笑出声音来，“哼，看人吃豆腐牙快，我倒要看看，你能挣多少钱，烟熏火燎的能坚持几天！”
好朋友也惊掉下巴似的问我，“哎呀，吃不焦穿不愁，医生太太当得好好的，干嘛要自讨苦吃，跟自己过不去？黎平既不家暴，又不出轨，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找不到，你还想怎样？”
我能跟她说，我的生活是一件华美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感同身受，有的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所以，我既不愿意跟黎平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如何能坚持，也不想跟朋友与家人过多解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因为我不知道这一步跨出去，能够走多远。
豆豆在读寄宿制高中，我无牵无挂，时间自由，力气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美食城出苦力，每天要站十多个小时，半个月之后，腰肌劳损复发，我再也支撑不下去。
休息半个月，黎平看我的眼神里嘲讽意味更浓，我咬咬牙，硬撑着做起了快递小工。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能再做缩头乌龟。
开头一端时间，因为路段不熟悉抢单流程不熟练，遭遇几次客户投诉。
那天深夜，接到处罚通知的时候，我正急驰在一段灯暗路窄的建筑工地，一个不当心，连人带车摔了出去，双腿疼得久久站不起来。
那一刻，我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觉得这么做不值当，同时又为自己感到悲哀，假如一遇挫折就打退堂鼓，那么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那么从此之后，我只能继续在黎平颐指气使的态度里讨生活。
想到这里，我抹了一把泥浆与泪水，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
麻批的，下死劲干活哪个不会？想当初，我也是凭借勤工俭学完成三年大专的学习，并且凭借吃苦耐劳精神在纺织厂机关站稳脚跟，否则，黎平怎么会在众多莺莺燕燕之中一眼看中我呢？
再说，那些一手抱孩子一手拎着外卖盒到处派送的宝妈宝爸能做到的事情，我没有任何羁绊为什么反而做不到？
就这样，我一边给自己鼓劲打气一边奔跑。三九严寒日，我身穿黄大衣，穿梭于各大商铺与写字楼；盛夏酷暑天，我挥汗如雨 ，在建筑工地和棚户区攀高踩低。
风雨肆虐时，也不偷懒躲避，反而是风雨越大点外卖的人越多，我车上绑着两只满格电瓶全城疯跑。
皮肤晒黑了 ，体重减轻了，说话做事粗声大嗓了，跟之前判若两人，可我的口袋里有了自己挣来的钱，那种踏实与稳定的感觉前所未有。
07
然而，没有什么事情一帆风顺，正当我信心越来越足的时候，疫情来临，我只得停下急匆匆的脚步。
腰肌劳损时常发作，不能长久送快递，思来想去，我决定重操会计旧业，当年我可是纺织厂一把铁算盘。
于是，我翻出会计学书籍，跟着网络视频进行学习，一年时间过去，有小企业主动找我代账，虽然收入不高，但给了我信心，我也是有技术的人了。
再接再厉，我一边代账，一边不放弃业务精进，去年年底，我拿到了会计中级资格证书。
今年的春天来临时，我被某连锁超市聘用为会计从业人员，虽然收入还是不高，但我有信心会越来越好。
我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对黎平的关心与照顾越来越少，黎家兄妹来我家我也是爱理不理。
也许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反过来大姑姐对我比过去客气了许多，不再指手画脚，尤其黎平，这几年对我的态度发生明显变化。
对我说话不再是过去那种不容置辩的命令式口吻，我有时加班太晚回家，他会主动地打电话询问，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开车接我回家。
而且不敢想象的是，就在上个月中旬，黎平居然一大早起来给我煮了一碗面条和两个鸡蛋，并且祝福我47岁生日快乐，我自己忙得都忘记了这档事。
犹如一块石子丢进河水，我内心起了小小的涟漪，但我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因为同样的错不能再犯，我不会再对婚姻作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和黎平长期养成的习性，以及积淀了二十年的相处模式，不可能在朝夕之间来个脱胎换骨的改善，只能说且行且等待，静观其变。
在下定决心送外卖的那一天，我不是没有担心，我一意孤行可能会惹得黎平不高兴，我不再无条件地顺从他可能跟我提出离婚。
只能说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
就是因为害怕黎平离我而去，我才处处讨好他把自己活得卑微又憋屈，可结果如何？小心翼翼仰人鼻息的婚姻能长久维持吗？夫妻之间没有平等和尊重，婚姻还有续存的基础吗？
这几年的外出打工，让我进一步意识到，没有赚钱能力，你就缺少和另一半并驾齐驱的资本，也让我在品尝过搏击风雨的滋味之后，对依靠男人过日子越来越“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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