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丁是在他最討厭的外出用提籃裡離開我們。他臨走時,那一聲長長的、痛苦的哀號,聽起來就像是用盡自己生命最後一口氣來表達對我的抗議與憤恨。
八丁是十三歲的公貓,黑白相間的毛色,鼻子與嘴巴旁邊有一塊大大的黑色胎記,像極了早期臺語連續劇裡經常會出現的那種臉上有顆三八痣的甘草角色,那也成了我替他取名的由來。(註:八丁的發音在台灣話有三八、不正經的意思)
他剛出生沒多久就被人遺棄在市區的小公園裡,我經過時發現了他,應該說不發現也很難,因為他的叫聲實在太響亮,附近是高級住宅區,我們很擔心他再那樣繼續叫下去,很快就會有人舉報而被抓走,於是決定帶他回家。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奇妙,這世界究竟有多少個公園,又究竟是有多少機率,讓一個人與一隻貓在那裡相遇,然後開始共度生活。
在收養八丁之前,家裡已經有一隻大他兩歲的三花母貓,名字叫「咕嚕」。他們倆在性格上明顯不同,一隻穩重,另一隻好動;一隻乖巧,另一隻調皮;一隻優雅,另一隻粗魯。八丁幾乎將所有不討喜的條件集於一身。而且,他還有咬衣服、毛巾或抺布玩的壞習慣,我下班回家經常會發現在衣籃裡的待洗衣物全都挖出來,散落在客廳各處,內衣橫躺在門前,長褲倒臥在餐桌旁,襪子和內褲則在沙發上奄奄一息,慘絕人寰的現場。我後來認清八丁已經病入膏盲,這習慣已經戒不了,怎麼阻止都沒用,完全無可救藥,只能做到盡量不要讓他輕易咬到布類製品。我曾經在案發現場苦笑著對他說「萬一你是讓別人家收養,應該又會被棄養,如果不是我,還有誰能夠忍受你這種壞習慣?」
兩隻貓不常出門也不愛出門,我會帶他們外出通常是去洗澡、修指甲,不然就是去診所就醫,這兩件都是他們深惡痛絕的事情,自然會變得討厭外出,尤其是八丁,他特別厭惡,厭惡到動物醫院的美容師都不得不施打麻醉針才能讓他乖乖洗澡。我們可以因為非常喜歡某些人事物而愛屋及烏,開始喜歡與之相關的人事物;相同的,也會因為極端討厭某些人事物而殃及池魚,跟著討厭起相關的人事物。因為討厭就醫與洗澡,所以討厭外出,因為討厭外出,所以也就跟著討厭起那個專門帶他們外出用的寵物提籃。兩隻貓只要看到我拿出提籃,立刻拔腿就跑,躲得遠遠的,每次要帶他們出門就像在挑戰某個綜藝節目的整人關卡,不累人,但無奈到讓人翻白眼。
八丁被診斷出罹患腎病之前,已經兩三天都不吃不喝也不上廁所,原以為只是便秘的毛病又發作(他曾經有類似情況,後來診斷是便秘),完全沒料想到醫生會告知我們要做好心理準備,他的生命只剩下幾個月,甚至幾個星期而已。但,怎麼可能有辦法做好心理準備?只在幾天之前,他還是活蹦亂跳,壯得像頭牛似的,在家裡橫衝直撞。
結果,八丁並沒有給我們太多時間做好準備。
那天是星期天也是耶誕節,吃完早餐後,女友出門上舞蹈課,窗外灑進暖暖的正午陽光,一點都不像是冬季該出現的氣溫,麻雀與野鴿的叫聲交替著傳進屋內,是個適合遠行郊遊的日子。因為八丁不吃不喝,醫生替他裝了餵食器,我在房間裡替他餵完水不久後,他突然出現呼吸急促與氣喘的異常狀況,我在擔心與慌亂之中將他抱到客廳要放進提籃裡,雖然他的身體已經虛弱不堪,依然不斷掙扎,抗拒進入提籃,可是他已經沒有過去那種能夠與我對抗的體力,還是被我硬塞了進去。我可以感覺到八丁正在生死交界處,原來生命的重量是如此輕微,我的雙手在發抖著,眼前的一切沒有真實感。我先撥了動物醫院的電話,打了幾通都沒人接,可能是假日休息,接著撥打計程車的叫車專線,等了一會兒都沒有可以來接送的車,在我正打算重撥動物醫院的電話時,八丁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痛苦的哀號,身體抽搐了幾下,他就躺在最討厭的提籃裡一動也不動了。他的模樣應該稱不上是安詳離去。
我猜想,八丁就算已經變成天使,依他厭惡外出提籃的程度,絕對不會想讓自己的身體繼續躺在裡頭。於是在家裡找了一個狀況還不錯的紙箱,在裡頭舖好了他最中意的、經常咬來玩的毯子,然後將他移到紙箱內,再灑進一點點他喜歡的貓草,最後傳了訊息給女友,通知她八丁已經離開。讓人意外的是,整個過程中我一滴淚都沒掉下來,或許有些悲傷是連掉眼淚這種形式都無法做得到吧?
直到女友回到家抱著紙箱痛哭,我終於跟著哭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久久不能自己。
我們當天就把八丁送去火化,骨灰放在罐裡帶回來後,暫時先放在電視旁的矮櫃上,我們打算等找到適當的地點後再讓八丁回歸自然。在送去火化的路上,女友一直傷心地哭著,我只是默默握著她的手。「不要難過了」或「沒事了」那些安慰的話我全都說不出口,因為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怎麼可能有辦法安慰到她。
當天半夜,咕嚕一直喵喵喵叫著,吵得讓人無法入眠,她過去從來不曾發生這樣的情形,我能從叫聲中感覺到孤單與想念的情緒。原來,不只是人與人、人與貓,連貓與貓之間的羈絆都如此之深。
八丁離開後,咕嚕在半夜喵喵叫的情形一直持續著。有時,吵到我不得不起床安撫她,嚴重影響睡眠品質,詢問過醫生也嘗試過幾種方法都不能有效改善咕嚕的癥狀,於是女友打算找寵物溝通師來嚐試看看。我個人是對寵物溝通師抱持著懷疑的心態,因為他們不是會說狗語或貓話,而是看著照片或透過視訊就能「溝通」,基本上跟通靈是差不多的意思,用這種方法得到的答案究竟有多少參考價值?
那天半夜,不確定是幾點鐘,我離開枕頭撐起上半身,看到八丁壓在我兩腿之間的棉被上,縮成一團睡得很舒服的模樣,可以感覺到他節奏平緩的呼嚕呼嚕的氣息。我伸手撫摸他,感受他軟軟的黑白色相間的短毛下的溫暖以及手掌那小巧可愛的肉球。八丁因為被撫摸而醒來,悠然伸個懶腰,用前腳理一理臉上與身上的毛。
「喵,你不要再難過了,更不要內疚哦!」
八丁突然看著我說話,讓我大吃一驚,但在我做出反應之前他又接著說話了。
「你把我和咕嚕照顧得很好哦,我一直過得很自在、很幸福,謝謝你每天早上都把貓砂盆清得非常乾淨,我喜歡用乾淨的貓砂盆上廁所。還有,謝謝你包容我的調皮,其實我明白自己做的有些事會讓你們感到苦惱,不過我就是忍不住想做啊!喵!喵!」
我發現八丁雖然在對我說話,但是實際上嘴巴並沒有動。這是心電感應嗎?
「對不起,在最後的時刻,我沒讓你待在床上好好離開,而是強迫你在最討厭的提籃裡,你一定很難過。」我想對他說的話,終於有機會說出口了。這件事自從八丁離開後一直卡在我心裡面。
「我不是說不要內疚了,雖然八丁真的不喜歡待在提籃,不過很清楚你是為了救我,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小心眼啊!喵!」
「那就好,那就好,你覺得沒事就好。」說著說著,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了。
「現在的我,已經不再感到痛苦了,請你放心,別擔心我,你現在該在意的是咕嚕哦,喵!」
「嗯,我知道。」
「你別看咕嚕平時好像很穩重、安靜,她其實是很容易煩惱也很需要人陪伴哦!喵~」
「好,我會注意,有空就會盡量待在家裡陪她。」
八丁站了起來,尾巴搖晃了幾下,對我喵了一聲,然後輕盈地縱身一躍,跳下床去。我探頭往床邊看,已經不見他的蹤影。我還來不及問他以後會去哪裡、會過什麼樣的生活。
我從睡夢中醒來後,發現眼角濕濕的,窗外的天空已透出微微白光,感覺精神還不錯,這才發現咕嚕難得沒有在半夜吵,已經有一陣子沒有好好睡覺了。八丁真的回來了,並且陪伴了咕嚕一整晚。我內心是這樣認為的。
之後,女友還是決定找寵物溝通師詢問咕嚕的問題,我不再表示反對。人的情感是極其微妙的心理邏輯,與午休時要不要用五十元買一杯手搖飲料是完全不同層面的事情。也許,能夠聽到八丁與咕嚕的任何想法,能夠將自己的心意藉由某種方式表達出來,無論這個方式到底是真是假,已經沒有那麼重要,對我們而言,單純是內心需要某種慰藉與紓發的管道吧?
有時,我們想要尋求解答,卻未必需要一個真實準確的答案,只是企求一個說法來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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