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故乡的记忆中,有几种声音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虽经三十多年的芜杂岁月的淘沥,依然经久不息。比如小学校的钟声,从臭槐树上传来的铁皮喇叭扩音声,盲人老爹找孩子回家吃饭高而尖的呼喊,卖豆腐的吆喝声,夏天乘凉的说书声,一个上年纪的老人幽默的拉呱声,它们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带给我深深的情感烙印,有焦虑、畏惧,又有快乐、甜蜜和兴奋。
名筑摄让人焦虑的校钟声。故乡是鲁东南的一个小山沟,在我童年时家家孩子多,一个不到三百户的小村子也能建一所小学。校址建在村西的梁子上,平了一大片地,一排校舍,院子兼了操场,操场周沿围了一圈刺槐,学校的铜钟挂在了一棵粗大的老槐树上,钟绳垂下来末端系在树干上。每当上下课,值班的老师便会解了钟绳,铛铛铛地敲响,满院子的小孩子犹如散放的鸭子地挤回各自的教室。有淘气的追着别班的孩子趁机手抓一下脚踢一下,随后猴窜回自班,末了再冲着气不过追来的孩子做一下调皮的鬼脸。
然而,这种平时的钟声频繁而寻常,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让我难忘的是睡意朦胧的早晨那清脆的自习预备铃声。居高声自远,校址处于村西高地,那铛铛铛的钟声在寂静的早晨格外响亮而急促,每听到钟声响起,我便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慌乱地穿上衣服,摸上书包就焦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狂奔,唯恐在十分钟后的上课钟声敲响之前赶不到教室。
名筑摄这钟声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记忆的皮层,纵刮难去。即使现在我也还时常在梦中听到那遥远的钟声敲起,而我的眼皮沉沉,内心焦急无比地担忧上学的迟到。
醒来才发现,这只是个梦而已。但在当年,有一次却一梦成真。
我上小学四年级正赶上我国第一波下海经商潮,有个本村三十多岁的语文老师摁捺不住心中的发财梦,一冲动就辞职养蚯蚓去了,把我们这个班扔给了邻班老师代理。从此,这个脱逃的老师在调皮的孩子中便有了个“蚯蚓老师”的绰号。但不到半年有传言说这位老师碰了南墙,准备折回来接着教课了。就在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学校敲钟复课。次日晨跑到学校,大槐树下那个拽钟绳的人正是“蚯蚓老师”!我顿时目瞪口呆。这样的巧合,至今不得其解。
名筑摄让人畏惧的喇叭声。所谓的喇叭,其实是白铁皮卷成的,一大一小两个圆口,一个手持弯柄。离我家不远西北方向有一棵多岔枝叶繁茂的老槐树,每每早饭时分,村里那一个看青——就是看护村集体树林、庄稼的治安员大爷,就蹭蹭地爬到高高的树杈上,一手扶树一手持喇叭,声竭力嘶地喊起话来。大约半个时辰的时间,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不得不就着他的训话和着玉米糊、瓜干饭一起填饱肚子。
“你以为我木(没)看着你?!你向(上)东岭砍了一捆松树枝子!”
“毛主席说要想银(人)不及(知),去(除)非己莫为!”
“西梁的玉米少了六个玉米棒子,我也及(知)道你是谁!”
“叫我逮着有你好看地!”......
遇到这个大爷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远远地躲了。他一只眼睛当年被抓去当伪军时受了伤,老是翻白眼,小孩子都怕极了。我们觉得全村的人都怕他,他是那么威严,看谁都象偷集体财产的小偷,那眼神看人就像鞭子抽过一样,扫得人全身发凉,仿佛他就是正义的化身。
很多年以后,我和母亲回故乡碰到了赶集回走的这位看青大爷,他和母亲高兴的聊了一路。他说他现在信主(耶稣)了,这是参加镇上的聚会。
“我的脖子上长了小瘤子,我就每天祷告,万能的主啊,叫它去了吧!你猜怎么着?果然以后就没了!”他说着这话,一脸虔诚。我第一次发现,他那白眼珠多的眼睛也不是那么凶狠,相反,在乡村小路夕阳的余晖里闪着很多柔和的波光。我暗自感叹,三十年的岁月沧桑真的能改变很多,甚至能颠覆性地改变一个人。
我蓦然想起,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也早已不见踪迹,据说是被人砍了,是明砍还是暗砍,已无从求证,抑或无人肯说。
名筑摄在老家故乡,在树上喊话的还有一位,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盲人父亲。他妻子也是盲人,家里一方面依靠他老母亲照料,另一方面年长日久他和妻子也适应了黑暗中的生活,屋里院内,每棵树、每块砖、每个锅、每个碗的的位置都捻熟在心,爬树早已不在话下。每当孩子们出去玩误了饭时,他就爬到院中的一棵又高又直的柏树上,四肢紧紧地抱住树干,伸长了脖子大声呼喊着自己孩子的乳名回来吃饭,直到听到院子的开门声为止。
小孩子们都被他们的容貌所吓,一听到他喊话的声音都立刻安静下来,躲到大人们的怀里。村里的大人不但不害怕,还经常带着慕名而来的外村亲朋到他的家里,干一件偷偷摸摸的事——算命。报了生辰八字,这位先生便口中念念有辞,一只手拇指飞快地来回掐着其余四指指肚,一番天干地支地推理,便将求者定了运格,指明出路。我母亲曾带了我的一个远房表哥来询求学之事,按照先生指点一举成功,以致成了先生十分灵验的一个很好的例证。我很想问下这位表哥当年真相,可惜一直未曾择机。
名筑摄卖豆腐的吆喝声。村里卖豆腐的是一对老夫妇,老婆子使得一手好卤水,点得一箩好豆腐。别人一斤黄豆出二斤豆腐,她能出三斤。而且豆腐又白又嫩又好吃,村里旁人做豆腐都不及她。院子一盘老磨台,半夜里老爷子起来推磨,吱吱嘎嘎地响到天亮,黄豆就磨成浆了。豆腐一出锅,老婆子使个眼色“去吧!”,老爷子便得令般健步走到大街上,冲着还笼在雾中的小山村,一手叉腰,一手拢成喇叭状罩在嘴边:“液(热)豆腐唉——!”整个山村便在这吆喝声和对香喷喷豆腐的回味中苏醒过来。三三两两的妇女、孩子从街巷的雾里冒出头来,用葫芦瓢盛了或多或少的黄豆,换了一碗白嫩的香豆腐匆匆地赶回家,一家人吃着卷了蘸满青椒葱白的豆腐的红薯煎饼,真幸福啊!
起先,老爷子还在好时候,身子骨硬朗得很,喊起来中气十足,声若洪钟、气壮山河,响透小村的每一个院落;慢慢的上了年纪,声音开始短而急促;最后的几年,已经喊起来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其中还添了咳嗽的声音。大约我外出求学的时候,每天那曾经带给乡亲们无限向往的浑厚的男中音,连同那香喷喷的豆腐从山村彻底消失了。岁月无情,慢慢的就在不知不觉中带走了一些美好的东西,只剩下一些碎片留给我们去回味。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豆腐。
名筑摄 名筑摄二爷爷的拉呱。村东头的二爷爷擅长讲故事,我们那儿叫“拉呱”。冬天的晚上夜长,饭后我的父母就着煤油小灯那微弱的光芒,把生产队里分的带皮花生拿出来,用软坪柳树枝拧成的八字形木钳巴嘎巴嘎地去壳。
二爷爷经常来闲坐,坐在我家的高脚凳上,佝偻着腰,一边吸着旱烟袋,一边拉呱给我们听。
“话说一个穷青年穷得娶不上媳妇,这天去赶集,路上碰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掉沟里了,他心地好就上去救了。白胡子送给他一张画,画上有个俊识字班(美女),青年就把它挂墙上了,结果从这以后,青年下地回来锅里就有了热气腾腾的好饭。青年很奇怪,暗地里一看发现是画上的识字班下来给他做饭。这青年也不潮,上去就把画撕了,识字班回不去了,就跟青年过上了好日子。”
二爷爷的旱烟袋吸得烟火一明一暗,青烟在屋里缭绕,象仙女下凡乘的祥云。
二爷爷曾经照看过村西南野地里的技术队空房。他说曾在一个秋天的晚上,看见地里有个红光在移动,他过去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狐狸的尾巴,火红火红的,就像一根点燃的蜡烛。狐狸也不怕人,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走了。我问他,“二爷爷,你不怕吗?”“我才不怕来!我这么大年纪我怕啥!”老头子一脸豪气地回答我。“狐狸年岁多了会成精,人老了也成精,你二爷爷也是人精了。”母亲笑着打趣这位家里的常客。
二爷爷不怕,我可被他说怕了。
很多年后有次上班转车回老家黑了路,走到技术队那排房,我就想起来二爷爷说的红烛,一边四周野地里怯怯地张望,一边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一路跑回家衣服都湿透了。其时,二爷爷也早已作古了。
名筑摄故乡的山沟,闭塞而单调,从信息到整个的生活。我最终已经走出来了。但那些童年的记忆,童年的声音,却是我永远也游不出的湖泊。滴出一滴,黏连出一串,闪亮而鲜活。那黑铜的钟声,那槐树上的喇叭,那喊子回家的急切,那卖豆腐的吆喝,还有街巷的说书声,煤油灯下的拉呱,虽已三十多年过去,依然犹在眼前。
这就是现代人,走向城市的游子,回不去的故乡,走不出的乡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