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寂寞无处说

（一）

　　我出生的时候，院子里的牡丹正开得妩媚，一朵压着一朵，层层叠叠，盖满了花枝。爹爹抱着我说，生女艳若牡丹，媚颜可人，取名“媚娘”。

　　我七岁那年冬天，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爹爹的至交好友来拜访爹爹，并带来他九岁的儿子——名唤逸君。还记得初见君哥哥,他有明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以及很好看的微笑,眉宇间是一股浩然之气。他就那么安静的看着我,轻声唤我“媚娘”“媚娘”。

　　我们一起去摘雪地里的梅花,他就一直牵着我的手,在前面轻声喊着“媚娘”“媚娘”,他的手温暖柔软,被他牵着,心里竟然有一种安逸宁静。被他一路牵着,慢慢的,心里某块地方开始淡淡化开,竟然有莫名的喜悦徐徐升上来,忽然就想这么一直被他牵着,不愿意再放手。

　　从雪地里回来后,我才知道,父亲与君哥哥的父母已经为我们定了亲事。我只是明白,自此以后,等到我十四岁上,便可以永远牵着君哥哥的手,永不再松开.脸上刹时嫣红，心里似有小鹿怦怦在跳，一下一下。在看一眼君哥哥，依旧是明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正对着我安静的笑着。“媚娘”“媚娘”……耳畔又响起他轻柔呼喊。

　　几天后，君哥哥随着伯父回去，我便在闺中读书写字，学做女红。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一边学绣牡丹艳压群芳的图样，一边扳着指头算日子，偷偷怀想君哥哥。小小的心充溢着无限欢欣。

　　九岁，父亲随李渊起兵反隋，死于荆州。噩耗传来，还有君哥哥及伯父也一同遇难。全家妇孺一起哀号，我的心瞬间荒凉。为对我呵护倍至，慈眉善目的父亲；也为那样安逸宁静，明亮温暖的君哥哥……

　　十四岁，本是与君哥哥结发白头的年岁。我被太宗李世民选入宫中。入宫那一天，母亲一直抱着我哭：“儿啊儿，你好命苦！到了宫中，须知伴君如伴虎，万事不能由性子来，要处处小心，多看人眼色，机灵乖巧才是！”从小带我的嬷嬷也抹着眼泪对我说：“小姐，到了宫中，可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吃亏去了。”我说不出话来，心里想着那样温暖的笑容，那样明亮的眼眸，那样清澈澄净的七岁，那样洁白的冬天雪地，那样美好的婚约，一切一切，竟在今天，彻底决裂。我流下泪，与过去那一切，在心里，作个诀别。随着浩浩荡荡的选秀队伍，进入宫去。

　　（二）

　　到了后宫，才知是如此的纷乱。争宠献媚，勾心斗角，女人的战争，比不得男人惊心动魄血肉横飞，虽不动干戈却是那样哀怨凄凉。败，则一世寂寞凄清，无人知晓，无人问津，直至终老；成，则一生富贵荣华，万千宠爱，举家皆兴。“要学会保护自己”想着嬷嬷的话，我的心渐沉。进入宫中，要么沦陷，要么挣扎，已是没有退路。

　　因我貌美多才，聪颖巧慧，不到一年，便被太宗李世民立为才人。可我清楚，太宗已老，后宫还有皇后压着，我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我要保护自己，我要多给自己一些机会。我选中太子李治。

　　那一天，太宗偶染风寒，我得知消息，太子将会入侍。

　　刻意穿了最美丽的衣裳，化了淡淡的容妆，清新俏丽，灵动且明媚。脚步轻盈，带着裙角飞扬。我想，太子总会看我一眼吧。只是一眼，我便有足够的把握。

　　他果然为我驻足，目不转睛的看我，痴痴的不肯回头。

　　我对着他浅浅一笑，缓缓侧头向他行个礼，不失时机看他一眼，四目相对。心里清楚，那眼波含着多少柔媚，都被他尽收眼底。

　　后来的日子，太子每次再来，便会于无人处，握握我的纤手，与我说几句话儿。一天，太子送给我一只蝴蝶玉坠，惟妙惟肖，晶莹剔透。我心里已然明白，这，便是我的出路，便是我成功的开端。

　　太宗死后，所有服侍过他的宫女全部被送到感业寺出家，那一刻，整个后宫花容惨淡，天地无色。我心有不甘，却是万般无奈，没有料想到是这样的结局。落发的那天，天阴沉沉的，感业寺内一片无奈的哭声。我跪在佛前，主持为我剃度的时候，我心里默默求佛佑我，佑我还能有出头之日。我尚年轻，怎么就清灯古佛，相伴一生。发丝断落，就象那蝴蝶一样飘忽轻盈。我心里一震，我想，我还有机会。等，等着，等到那个机会。

　　上苍不负我，之后四个月，已经即位的高宗李治路过感业寺，御驾暂停，稍适休息。我散尽全身财物，打点关系，终于使内臣王公公愿意为我传递那只蝴蝶玉坠。那一刻，我的心轻轻颤抖，我知道，是成是败，是享尽荣华，还是孤独凄清，全在今天，全在此刻。

　　果然，玉蝴蝶被王公公带进去，不一刻，王公公便出来，宣：皇上召见。我知道，是我的机会来了……

　　我被李治重新纳入宫中，封为宸妃。心里清楚不过，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去拜见皇后，看见她，明艳不可方物，如此端庄安坐，明明含着笑，却透着威严。边上是黑压压一片，环肥燕瘦，各具风骚，却都寂静无声。我知道，她们都是结成了一党的。我是要和她们，还有她，争丈夫的。但是，我拿什么争！

　　皇后让我平身，赐坐，细声细气对我说：“叫你一声妹妹，既然进得宫来，便是一家人了。后宫的规矩多，礼数多，凡事你都要好自为之才是！”

　　好自为之。怎能不好自为之？自己费尽心思才争来，如何就肯轻易放弃。在后宫，我只有越发温顺。对着皇后她们，温顺些，总是不错的！

　　花开花落，转眼两年时间过去。这两年里，我帮助王皇后除去萧淑妃，充分博得皇后一党的信任和欢心。并在回宫的第二年，就产下一子，名李弘。母以子贵，我被晋为昭仪。我感谢这个孩子，他稳固了我在后宫的地位，加重了我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其实我该感恩的。现在的后宫，我已是皇后之下，万人之上。三千宠爱，万般荣华，集于一身了。可是，心里却还是有许多不安。争宠献媚，勾心斗角久了，权利的欲望便止不住在心底膨胀。我已不甘一直屈居于王皇后之下，是，我要做后宫之主！我必须把皇后打下去！

　　表面上，我依旧和皇后亲善，依旧对皇后温顺。心底里，我一直都在寻找机会。

　　（三）

　　日子又平缓的滑过去，三年后，我又产下一女。皇上非常喜欢这个孩子，说她象我，长大一定也是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子。看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我心里生出无限怜爱来。没人的时候，我会一边抱着她一边和她说话儿。女儿，女儿，你是一出世便带了公主尊贵的称号。你是注定有万般荣华的。不象你娘我，挣到今天如此的不易。女儿，我是一定要让你快快乐乐的成长，纯纯洁洁的如溪水般清澈。等你长大，娘一定要给你找一个爱你疼你的人，一辈子呵护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那天中午，刚刚从园子里赏花回来，走到昭仪宫门口，远远看见有轻纱帏帐，宫女随行。进入昭仪宫，便问小公主的嬷嬷：“刚刚是谁来过了？”

　　“回昭仪话，刚刚是王皇后进来，逗着小公主玩了一回，又走了，现在公主已经睡下。”

　　“皇后和公主在一起，有谁在身边服侍么？”

　　“没有，就皇后一人。”

　　心里不由一惊，这个公主，在皇上眼里，她的分量是比皇子还要重的，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好。在后宫待得久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只剩下戒心。急忙跑去看我的女儿。但见她阖着双眼，呼吸均匀，神色安然，正在熟睡。心里终于一宽！

　　我伸出手去，给女儿整整被子。就在我伸手的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升了上来。

　　掐死她！

　　是！这不就是我等了那么许久的机会？错过这一个，也许以后都不会在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将手伸了出去，扼杀的是三个人。四周静悄悄，我听见自己的心跳，那么强烈，那么凶猛！

　　终于，后宫大乱；终于，龙颜震怒；终于，皇后被废；终于，我当了皇后！

　　从几何时，我竟变得如此硬心肠，生生断送了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也彻底断送我整个纯真温婉的灵魂！

　　（四）

　　自立为皇后之后，开始参与朝政，与高宗并称“二圣”，接受百官朝拜。之后，李治死，李显继位为中宗，尊我为皇太后，开始临朝称制。翌年，废李显为庐陵王。立李旦为睿宗，我开始掌握实权。六年后，废李旦自立为则天皇帝，改国号为周，改元天授。

　　称帝后，我大开科举，破格用人；奖励农桑，发展经济；知人善任，容人纳谏；且召集文人，撰写《烈女传》，提高妇女地位，任用女官。在我执掌政权五十年间，扶植下层，奖掖后进，知人明敏，行事果断。使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文化臻至高峰，声誉远播外域。

　　一步一步，我逼迫萧淑妃，害死王皇后，杀害亲子，大杀唐宗室，大封武氏诸王，重用酷吏，阴谋弄权，终于走到今天。

　　每天每天，我坐在朝上，风光显赫，万人敬仰，百官朝拜。我说话，便是金口玉言，便可定人生死；我出行，便是众星捧月，就是御驾鸾帐；我起居，便有太监宫女，细细为我打点。当我真正君临天下，大权在握的时候，心底，却有一股深深的失落。

　　每到晚上，人潮散尽，百官退下。我守着夜黑，也守着自己心底的寂寞。我明白，其实一开始，我就注定，是败了的。可是，没有想到，我竟把自己推到这样的绝谷，败得如此惨烈！

　　心里，有一丝痛，随着黑夜，慢慢，化开，化开……弥漫了我整个身体，弥漫了我整个灵魂！在容颜尚存的时候，我还有面首来慰藉我的身体。可是现在，我已是一耋髦老妇，再也没有男人肯心甘情愿的在夜晚，在我身边陪伴我，慰藉我的寂寞了。即使我年轻的时候，那些在我身边的，也是对我没有真心的。他们或是垂涎我的姿色，或者，只是畏惧我的权势而已。我的灵魂，从来都是寂寞的，从来没有人温暖，没有人慰藉过她，从我七岁之后，再也没有。

　　我清楚，李氏恨我，恨我夺权；后宫恨我，恨我专权；男人恨我，恨我霸权；我的孩子恨我，恨我不守妇道，恨我荒淫；天下人恨我，因为我是女人……

　　因为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只是想要一份真心实意的爱，想要相扶到老的温情，想有人陪我白首。一起看夕阳，一起看云海，一起做一对平淡的小夫妻，纵然清苦，没有富贵荣华，我心里也是恬淡足够了的。

　　可是，所有的一切，在我，在后宫，在权利争夺中，都成了泡影。终于明白了，我是牺牲了美好青春、如花岁月和善良温婉的品性，成就了这深宫里，这权势之上，这无止境钩心斗角之中的，深深的，一世的，寂寞！

　　我的生命就快走到头了，也许这才是我真正的，彻底的，最后的解脱。每个帝王死后，都要立碑，或是歌功颂德，或是认罪忏悔。可是，我的碑上能写什么呢？我这深深的，无穷无尽的寂寞，我可以诉说吗？我是个女人，那么多年的辛酸，我可以写吗？那么一块碑，它写的尽我的辛酸吗？为争权夺势，因为我而死的那些人，我对她们的愧疚，我可以写吗……

　　终于立下诏书，死后，立无字碑。

　　“媚娘”“媚娘”……

　　那样熟悉，那样轻柔的呼喊，在我的七岁，在我无数个寂寞的梦里。我沉沉闭上眼，跟随这个声音，跟随着……

　　“媚娘”“媚娘”……

　　“媚娘”“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