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习斌是店老板和顾客的关系。我下班偶尔步行回家,不为锻炼,只为可以欣赏路边店家琳琅满目的服装。心闲路不远,前面过个大十字,再过个小丁字路就到家了。
眼睛余光两边一扫,鑫奇服装店橱窗里模特身上穿的一件连衣裙不错,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服装店很是冷清,服务员坐在高脚凳上发呆,看见我进来,咧着嘴对我笑了一笑,那笑有点不自然,脸上抽抽的。
我指着橱窗里那件连衣裙问,这件连衣裙多少钱?服务员没有报价,说,你先试,合适了你给个价。
服务员这样说话,肯定是老板,一问,果然是。一般把女老板称呼为老板娘,大概有女性身份的体现吧。
老板娘从高脚凳上下来,走路浑身一抽一抽,跟她的笑一样。总之看起来像个脑瘫后遗症患者。她的手也不能完全伸展开来,抽抽着从橱窗模特身上脱下连衣裙,递给我。
你真有眼光!她恭维着我。
这件连衣裙,多少人看上了,因为胖,穿不上。她的言下之意是,我瘦,身材好。她真会夸人,不显山,不露水。
我到试衣间换了连衣裙出来,刚一露头,她就说,不好看!我心想,这人也够直率,哪有卖衣服的说自家的衣服穿在顾客身上不好看。反正衣服已经穿在身上了,干脆到镜子前照照。也许有了她先入为主的结论,我在镜子跟前站定,来个模特亮相,还真如她所说,看起来就像借来的衣服,很不合体。
她从衣架上拿下来一件大花连衣裙,跟我说,你试试这件。我一看,花朵繁杂,颜色像打翻了调色盘,红黄蓝紫,一看就俗不可耐。
我摇头,说,我从来不穿花衣服,跟个花大姐似的。老板娘说,你先别着急下结论,衣服要上身试,试了才知道合不合适。
看见老师娘举着衣服,站立不稳的样子,我动了恻隐之心,试个衣服又不会掉二两肉,我劝说自己。拿过衣服,去了试衣间。
我再一次从试衣间出来,走着猫步,她笑着说,这件衣服就跟给你量身定做的,款式,颜色跟你是绝配。我走到穿衣镜跟前,镜子里的我,娴静,温婉。
我是极瘦,极单薄的,像没发育好的中学生,这件连衣裙穿在身上,一下子有了女人味。还真如老板娘所说,衣服要穿在身上试过,才知道是否合适。要不是老板娘坚持,也许我这一生都不会穿花衣服。我在心里已经认定这件连衣裙了。
多少钱?我问。
你觉得多钱合适就给多钱。老板娘说。
我是最不擅长讨价还价了。又把皮球踢给她,你是老板,你说多钱嘛。
老板娘笑了,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皮肤白皙,如果没有抽抽毛病,应该长得不难看。老板娘说,还是你看着给。
第一次遇到顾客自己决定价格,我还真有点为难。给的多了怕做冤大头,给的少了,自己心里又过不去。
我看着她,她用眼睛鼓励我,没事,给多给少,我都不会有意见。
我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下,说了一个数字,她没有异议,拿袋子帮我装起来。
在她家买衣服真爽,没有为了价钱争执的面红耳赤,也不用斗智斗勇。我一高兴,又买了一件旗袍,一条裤子,可谓满载而归。
从此以后,我时常光顾鑫奇服装店,每次都有收获,我跟老板娘熟络起来。她喊我妹妹,出于礼貌,我开玩笑说咱俩还不一定谁大呢。由于浑身抽抽,她的容貌,体型其实已经是老太太模样。我们互报了年龄,她比我大一岁。
这天我又来到鑫奇服装店,店里雇了一位中年大妈做导购。老板娘不在?我失望地问。导购朝里间努一下嘴,说,不舒服,在里面。
老板娘听见我的声音,在里屋有气无力地叫我,进来吧。我掀开门帘,里屋光线很暗。她坐在沙发上,旁边有个女的帮她掐着虎口。
她示意我坐在对面沙发上,帮她掐虎口的人也热情的跟我让座,我只好坐下来。她眼泪汪汪,明显的在哭。我吓了一跳,问,怎么啦?
帮她掐虎口的人替她回答,老毛病犯了,刚吃了药,因为常年吃药,把胃已经吃坏了,这会药在胃里翻江倒海,难受,所以哭。
如果不是刚好碰上她犯病,我是不会随便打听人家的隐私,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便问,她得了啥病?没事吧。帕金森病,十多年了,每犯一次,加重一次。你看,手都变形了。
老板娘靠着沙发背哭了一会,用抽纸擦了眼泪,打起精神说,今天新上了几个款式,刚好有合适你穿的,你去试试。
我站起来,老板娘用尽力气跟外面导购喊,她是我朋友,给她最低价。
到底是商人,自己被病痛折磨成这样,还惦记着生意。我拍拍她肩膀,说,你安心休息,我自己去试。说着,我走到前面,导购早拿来一大堆衣服供我挑选,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老板娘痛苦的模样,也没心情选择,胡乱拿了几件,试都没试,付了款,匆匆走了。
冬天到了,我去鑫奇服装店看有没有合适的大衣。走进店里,发现店铺新装修过,富丽堂皇,还增加了几个品种。让我眼前一亮的是,她家新进了一批毛呢帽,样式新颖,正是我要买的款式。于是我挑了一顶紫红色帽子,戴在头上,在镜子里一照,有欧洲贵妇人风范。自从知道她的病情,我就不好意思自己说价钱了,她说多钱就多钱。当然,她要的价钱很合理。我交了钱,帽子也没从头上摘下来,欢天喜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把帽子戴上,在镜子里左照右照,臭美够了,摘下来,拿在手上欣赏。这一看不要紧,我发现了帽顶上有一处明显瑕疵,仔细看,是被虫蛀了。
按说我不是吹毛求疵的人,可是,一顶新帽子上,有一块像癣似的疤瘌,总归让人心里不爽。我立马拿着帽子,到她家要求调换。老板娘不在,导购在,一个长相粗壮的男人,从里间走出来,黑着脸说,帽子戴在头上,是看整体效果,谁还去管那小毛病。他的意思很明显,说我事多。
导购赶紧给我使眼色,说,这是我们老板。也许被称做老板,就要有个老板样子,这人挺直背,虎着脸说,按说一大早不退不换商品,算了,开个戒,给你换。
把帽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我喜欢的紫红色。导购说,要不然把帽子放在店里,等老板进货时给你进一顶。
只能如此了,我留下了帽子。
取帽子的时候,老板娘在,说起老板,老板娘说,几十年一直在工厂里工作,现在下岗了,偶尔来店里给我帮个忙,压根就不会做生意,你别计较哈。老板娘从柜子里拿出一条丝巾,非要塞给我,做为赔罪,我哪里能要,拉扯了半天,盛情难却,我只好收下,因为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又买了一顶蓝色带网纱的呢帽,做为日常替换。
老板娘说,咱俩加个微信吧,以后我进了合适你的衣服,就给你发图片。我是不愿意加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可是,对于她,我却不忍心拒绝。我们互加了微信,在她家买衣服六七年,现在才知道老板娘叫习斌,一个男性化十足的名字。
春节过后,我搬到了别的地方居住。
回旧家拿些东西,我顺便到鑫奇服装店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衣服。
大门上贴着转让的纸条,我推门进去,店里面的衣服零零落落挂了几件,空衣服架子倒比衣服还多,给人一种萧条的感觉。
还是那位导购,她坐在椅子上,看见我冷冷的,连屁股都没抬,她原来可不是这样,老远看见我就眉开眼笑,连脸上的褶皱里都漾着笑。今天缘何变了一副面孔?我懒得跟她计较。问她,怎么,要搬家了?导购看我一眼,没吭声,我再问,习斌呢?不在了。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打了一个冷颤。下意识问,什么时候的事?五月一日早上,一口气没上来,走了。
这么说,老板娘习斌去世一个月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鑫奇服装店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