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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又打来了电话,用她自己的老年机,我知道,她肯定又是趁父亲不在家,偷偷来跟我说悄悄话的,因为父亲在家时,我打回去电话,都是他接,用母亲的话说,就是“都是他霸着手机,光说好听的,我想说点啥他都不让。”
母亲不识字,大约就上过半天学,所以,她都是让我把电话号码写在药盒裁出的长纸板上,无比珍贵地放在她的花钱包里,如果需要打电话,她通常会戴上老花镜,大大的十一个阿拉伯数字,她会边念叨边按键,光拨号就会花上几分钟,有时可能拨完号后,又忘记按绿色的拨出键,然后听半天,手机没动静,就会焦虑一会,再继续重新一个一个按键。当然,即使她能成功拨出了我的号码,倘若我没听见铃声或者是在忙碌,依然联系不上我。
所以,母亲能给我打通电话,其实是个极大的工程。
其实母亲的电话,都没什么大事,很多都是老生常谈。
比如说,天气好的时候,她会跟我说,“天真好,我预备把被子拆了,洗洗,套套,等过年你们回来用。”,我赶忙阻止,“别,今年过年我不回去,不用拆被子了。”,为了怕她伤心,我又细细劝说她,“你忘记国庆节时我回家,宝宝生病的事了?你忘了住院多麻烦了?今年冬天甲流太厉害,家里没暖气,太冷,再说路上人也多,万一传染上,咱们都害怕。”
母亲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顺从地说,“哦,对呀,这里今年冬天也一堆打针的呢,我去小药社打针,排队的不少,咳嗽的咳嗽,发烧的发烧,要不就别回来了吧,等暖和时候再说。”,仿佛她突然才发觉回家是个危险的事情一样,我看不见电话那端她的表情,但是我能猜出她频频点头的样子。
大约是聊到了打针的事情吧,母亲又开始说她打针时候遇到的事情,“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仨儿子都没管的,俩闺女都嫁外地去了,自己歪歪着去打针,一个劲后悔把闺女嫁远了。我还跟她说了半天话呢,闺女呀,你说我就你一个闺女,也嫁远了啊,我看着西邻居家的闺女嫁到当庄本里的,几天就回来看看,多馋人啊!”
说到这里,母亲哽咽了,我从电话里听出来她细细的呜咽声,甚至能猜测出她边讲电话边擦眼泪的情形。
我在电话这端,轻轻地笑,带着一丝娇嗔,一丝任性,“谁让你们不回来的?当初说好回家呆几天就回来,谁让你们不回来呢?”
母亲叹了口气,“唉,我是想回去呀,难道我不想守着闺女过?我是哪里都能过呀,可是你爹他不回去,我也没办法啊,他又不会做饭,我要是不管他,他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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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天,母亲又打来了电话,“昨天我和东邻居一块烙煎饼了,闺女呀,你过了年回来吃吧。”
我在电话这端轻轻地哂笑,“哎呀,超市里,集市上,到处都有卖煎饼的,地瓜面,玉米面,小米面,什么面的都有,我要是想吃,会去买的呀。”
母亲依然不放弃,“外面卖的,哪里有咱自己烙的好吃呀?你回来尝尝,不一个味呀!”
我轻轻地笑,“我可吃不出来,我觉得哪里都一个味。再说,过了年,我很忙呀,房子的事一大堆,说不上学校还有事,走不开。”
母亲换了个话题,“你那同学今年还开车回家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就是他开车回家,我也不会跟着一块回去的,你不用想这事了啊。”
母亲慌里慌张地又换了个话题,仿佛怕我把事情说死了就再没有了更改的余地一般,“先不说这事了,到时候再说吧。前几天呀,你弟弟发了几张你侄女的照片来,她妈给她剪的头发,穿着棉袄在阳台上玩,看着怪干净呢!”
我轻轻地笑,劝她说,“就是呀,她妈难道还不管她吗?你就别操闲心了,这不人家管的挺好的吗?你晚上好好睡觉吧。”
母亲仿佛有了点笑的模样,“是呢,是呢,她妈都是亲生的,管的得比我好呀。我晚上是得好好睡觉了。你说怪不怪呀,晚上睡不好觉,白天一点劲都没有呀,老了就是不行呀,干一点活,都累的浑身疼,翻来覆去睡不着。”,可能是怕我担心,母亲又连忙补充到,“昨天到了四点,一觉睡到七点,就觉得好受了,其实老了哪有那么多觉呀,随便睡点就够了。”
我在电话这端轻轻地笑,附和着她,“是呀,是呀,每天睡三四个小时也行呀,不过你可得别想事,每天都得睡呀。”
母亲就像个听话的孩子,“是呀,不能再想事了,其实哪里有那么多事想呀,你看看你过的也挺好,你弟弟也不用我操心,你爹这些日子头也没疼,就是腿走不动路,医生说得多走走,要不有血栓。我还是嗓子有点疼,咽吐沫就觉得有点挡,不过那天做喉镜,医生都说没事,对吧?”
我回应着她,“是呀,是呀,医生说没事就是没事,你别多想了,前些日子社区体检,不是说你俩都没什么大事吗?按时吃降压药,别有血栓就行。冬天呀,心脑血管病容易突发,得注意保暖,别不舍得烧炉子。”
母亲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害怕地说,“怕中煤毒呀,晚上我们都不太敢开炉子,新闻上光有全家中煤毒的呀,你忘了那年咱们庄的那个孩子吗,才二十多岁,打工回来过年,他妈怕他冷,晚上多加了块蜂窝煤,中煤毒死了呀!”
我轻轻安慰她,“没事,咱们家那房子,窗户和门都有缝,不会中煤毒的,再说了,只要不刮南风,不会倒灌的,烟筒没事。”
母亲笑了笑,仿佛我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行,知道了,我等着把炉子开点缝。是挺冷的呀,有炉子那屋还好点,西边那屋没炉子,我晚上睡觉都戴着帽子,要不连头都觉得冷。”
我轻轻笑,“我知道呀,你忘了那年冬天我回过一次家吗?就炉子周围那一点点地方暖和,稍微离远点都冷,连被窝都是凉的。对了,”,我问她,“你胃怎么样了?”
母亲回答我说,“胃没事,你给我拿的药我还有呢,我觉得吧,就是吃多了,胀得慌,晚上不吃饭就好了。再说了,也不疼也不痒的,应该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赶忙安慰她,“就是胃溃疡的话也得疼啊,胃癌就更不用说了,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疼?”
“不疼,不疼,”母亲像保证一样说,“我觉着吧,也没什么大事,你想想,我那年在大医院割大瘤子,住了那么长时间的院,天天打针,就和在药水里泡过一样,还能再得什么病呀?”
“是呀,是呀,”我附和着她,“放心吧,没大病,你可别忘记吃降压药和胃药啊,要是晚上实在睡不着,就去拿点安眠药吧,晚上不睡觉,身体实在吃不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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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在电话里一直劝她睡觉,其实是有原因的。
母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失眠,整夜整夜无法安睡,人也变得懒懒的,没有精神和力气。
我见过她试验了各种办法,但是收效甚微。她就像一颗野草,逐渐衰败,渐渐显现出沧桑和老态来。
就连做一顿饭菜,也累的没有力气。通常情况都是做好了饭,我们先吃,她会到床上躺下,直到我们都吃完了,饭菜几乎要凉了,她才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慢慢挪到饭桌前开始吃饭,然后去洗碗。我有时想去帮她,她总是制止,“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吧,我在这里,还让你做饭的话,我还来干什么?”
其实,她不知道,在离开她的那些岁月里,我早就学会了做饭,虽然我做出的饭菜永远比不上她做出的有滋味,但是我也已经做了十几年的饭菜了啊。
只是,她固执地去给我做饭,仿佛只要能给我帮上忙,就特别开心,就是在疼爱我,所以,我常常强忍着要去做饭的决心,看她挣扎着在厨房里忙碌。
最初的时候,我以为她是忧心我的侄女,所以失眠。我的侄女从出生就是她看着,所以感情极深,开始的一切都完美无缺,只是等到侄女两岁以后,确认是自闭症以后,噩梦才袭击了我的母亲,将她踢倒在地,又深深地踏上了两脚。
母亲常常自责,我不知道她在暗夜里流过多少泪,自责过多少次,后悔过多少次,她大约是因为心疼我弟弟,曾经跟我诉说,“你看看你弟弟,小的时候我老用笤帚疙瘩抽他,大了吧,生了个孩子,又有病,你看看他多累呀,穿的破破烂烂的,家里也放不进去脚,这都怨我呀。”
我声色俱厉地截住了她的话,“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他不讲究穿戴那是他自己不好,又不是没钱,俩人的工资那么多。他家里乱遭,那是他们懒,谁让他们不收拾的?孩子生病的人家多了,又不是光他们一家。”
母亲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人家都说孩子生病与她妈有关,说她妈上学时就有点问题。”
“那是谁胡说八道的?”我大声呵斥道,“自闭症在世界上都还没找到根源,谁说与她妈妈有关的?再说了,她就是自闭症了怕什么,不就是不会说话吗?不就是不能上学吗?不就是不能自理吗?别人家孩子不也这样吗?也没见别人和你似的,觉都不睡了!”
其实,话是这样说,拥有一个自闭症的孩子,真是令人痛苦欲绝。
我曾经亲眼见过我侄女,大半夜的不明原因的哭泣,吵闹的邻居都无法入睡,或者突然用自己的脑袋猛烈地撞击墙壁,发出“咚咚”的声音,又或者张嘴就咬自己的手臂,以至于手臂上伤痕累累,更要命的是,她无法和正常人一样说话沟通,别人无法听明白她嘴里发出的“呜呜”声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她,像一个被罩在透明玻璃罩的飞蛾一样,跌跌撞撞,虽然我能清楚看到她的躯体,但是,却无法明白她的思想,那深深的无力感,让人窒息。
读了那么多年书的我尚且如此,与侄女感情深厚又没有文化的母亲,不知道该是怎样的自责和自我折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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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仔细观察母亲的症状,却又开始怀疑,她不只是由于我侄女而引起来的心病,仿佛她身上确实有着实病。
我看到她晚上总是睡不着,刚躺下就坐起来,问她原因,她说心里觉得不舒服,躺下就难受,只好起来。我看见她拿着洗碗用的的炊帚,一下一下敲打自己的肩膀,说是敲敲就松缓些,就能睡着了。
我开始怀疑她是胃癌引起来的辐射疼,因为曾经在医院,我亲耳听到过医生对别人说过类似的话。我还怀疑她会不会是冠心病,因为我的一个舅舅好像就是冠心病。
我一次又一次劝说她去医院,她都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即使我拿出从小就用惯了的武器——与她吵架,大声斥责她,她也没有投降。
也许是怕我生气,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走到暴怒的我面前,怯生生地说,“你别生气啊,我没病,你想想,我那年不是做过钡餐,不是就是胃炎吗?胃炎怕啥呀?”
“那年,那年,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现在就去做个胃镜吧,我好放心。”我瞪着她。
母亲吓得声音都变了,却还是坚持“你让我做胃镜,还不如让我死了呢,咱庄的某某某就做了胃镜,说和死差不多。”
“胡说八道!”我大怒。
母亲声音虽小,却是寸步不让,“反正我不去,再说我那年也做过心电图了,医生也没说什么吧。还有,你舅舅也不是冠心病,他是肺气肿,你舅妈才是冠心病呢。”
望着倔强的母亲,一股无力感,又一次涌了上来。“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牙吧,你光牙疼,也不是办法啊。”
“我可不去医院,去了就让拔牙,我那牙都是牙根了,一拔了满口的牙都挨不住。我不是有药吗?疼了我就吃药,再疼就打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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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劝说母亲去医院。于是,在听到好友母亲去世的消息后,我做了个决定,在暑假的时候,带母亲去了海边。
那是母亲第一次看到大海,她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她挽着裤腿,站在浅浅的海滩中,弯着腰,在悄悄地逮鱼,仿佛一个稚气的孩子。那种灿烂的久违的笑容,到底有多久没能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呢?仿佛天荒地老之前那么久远了。
从海边回来后,母亲还经常诉说海边的事,说那里的涨潮,说海滩的人群,说吃过的鲅鱼水饺,鱼丸,说餐馆里打工的抹桌子的小哥,仿佛有无穷的话题,其实,大部分的活动地就是在宾馆旁边的海滩和周围的餐馆。
母亲开始郑重其事地向我提出来,到暖和的时候一定要抽空带她去一趟北京,不用住宿,坐高铁当天来回,就去看看天安门,就可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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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又打来了电话,这次依然是趁着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闺女呀,你爹给你的钱,你怎么不要呢?你就是用不着,也可以先拿着啊,那钱在你手里才是你的呀,万一有那么一天,还说不上是谁的呢?你听我的话吧,我还能害你吗?”
我在电话这端,依然轻轻地笑,“你的意思是说,哪天你要是不在了,他的钱肯定会到别人手里吧!我可先告诉你,真有那么一天,我是一定同意他再找一个的,反正他不会做饭,我又没时间照顾他,他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你要是担心这事,那你就好好活着,给我把钱守住了,那钱就是我的了,否则,爱是谁的就是谁的吧,你都不疼我了,我还要那钱干什么?”
放下电话,我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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