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曾讲,他的母亲信上神,我问他什么是上神,老高说不知,应该是邪教。我说这怎么能信,赶紧纠正过来。那时他眉头紧锁,耳根赤红,仿佛刚咽下一包黄连,我在星空下望着老高的苦笑等待了许久,方从他的眼中得到了答案。
“现实不允许期待,生活总是事与愿违。”
这是他的原话,我听不懂,后来懂了,却已失去最爱的人。我欲问其缘由,老高说:“母亲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她老实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我本有两位兄长,外人眼中的幸福家庭,咋幸福呢?因为香火旺啊!大哥十岁害肺结核去世,二哥婚后一年被人打死,死的时候连儿子都没有,女方掏空二哥家产便消失的无踪无影,父亲知晓后悲愤至极,泣血而亡。最后是我,你们口中的老高为救工友瞎了一只眼睛,可笑的是公司给我颁了个奖——见义勇为奖,我拿着这个奖状,却连个媳妇也讨不到!这些事把母亲逼疯了,六十岁以后,她逐渐神志不清,人们疏远了她,只有我还在尽孝,可我得挣钱啊,我挣钱的时候无人与她相伴,她就靠窗坐着仰望天地,闻那小鸟林中低语。母亲自我封闭多年,而我痛心疾首,无能为力!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她变了,变得善言语,喜远行了!我很是高兴,每当母亲收拾行头外出时,我看见她久违的笑了,慢慢的,她好了许多,可也怪了许多,她总是念叨着上神之类的东西,说什么上神一直都在身边,死去的人会跟着上神的指引,到信徒梦里,同她们相聚。我知晓后告诉母亲这是假的,上神是邪教!你知道母亲如何应答吗?她笑着对我讲,儿啊上神没有骗人,我看见你大哥,二哥还有你父亲了,他们过的很好,上神对你母亲也很好。母亲讲这些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笑着,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改变了看法,也许对这个古稀老人而言,余生没什么比幸福更重要,上神是假的,可现实给不了母亲快乐,上神是假的,可带给母亲的希望,却是现实给不了的。”
我一直不同意老高的看法,我问他,上神收费吗?老高说上神也得吃饭,收费是免不了的,每月五百。我说:“这钱你给?”老高苦笑着说:“只要母亲能快乐,五百元算什么?这个世界,这个现实给不了她想要的,母亲想要的,只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影子。”
老高和我讲这些的时候,春节已经快到了,街上挂着大红灯笼,那时我以为他会和他的母亲,快快乐乐的过上一个幸福的春节,可现实不允许期待,生活总是事与愿违,他的母亲病死在春节前夕,而我们的老高,也撞死在年三十的大红灯笼下。
再有三天就过年了,开挖掘机的陈胖子因劳累过度晕厥在驾驶舱,他昏倒的时候,夏阳以为他偷懒,骂骂咧咧的喊着:“胖子,死了吗?挖机动起来,后面的车都等着呢!”那时高尚在旁边挖土,望见驾驶舱没人坐着,跑去看时,才知胖子已倒了下去,救护车来了,我们盯着那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躺在担架上,手里握着一瓶黄水,露着肚脐眼被一群护士抬上了车。我们曾去医院看望他,那时他鼻孔插着管子,手背扎着输液的针头,胖子说:“我没事,不用找带班,明天我就能出院。”
那时已凌晨一点,白时工作繁忙,我们在夜里看望他。老高嘱咐他多多休息,少去操心工地的事,后来摆谈了会儿,留下一袋橘子告别。胖子的确病倒了,他没能在次日出院,反而在次日死去。夏阳通知陈华国的死讯时,我们都讲别开玩笑了,可道的人越来越多,我才明白胖子真的死了。胖子是猝死的,死的时候血管比正常人两倍还粗,除了极少数人在哀悼,整个世界仍然向着吉祥与喜庆进发。楼层一天比一天高,看房子的人络绎不绝,那天大门口停下一辆法拉利,车子走下一男一女,女者估摸着有二十岁,男者大概三十多,下车时他将一只手伸进女者乳房,另一只手握着根拇指粗细的绳索,绳索那头牵着一只马犬。他们拿着户型单说看房子,老高却将他们拦了出去,因为工地禁止大型犬类进入。男者名叫龙广,他是这里的阔少,整天游手好闲吃喝玩乐。龙广告诉老高,这里最旺的门市他爹都买了,就不能牵着一条狗进去看看?
老高有原则,仍是不许马犬进入,龙广骂他,老高默不作声,龙广权衡后便将狗交给老高看管,不想二人返程至门口时,老高与狗皆无踪影。我们都在纳闷他去哪了,不想夜幕降临之后,老高带着伤痕回到值班亭,他太累了,追了一整天的狗,所以倒下便睡。这时龙广带人来了,他们找到值班亭,着老高脸上扇了一记耳光,疼醒的老高睁着满眼血丝不知为何。
“嘿,我的狗呢?”龙广问。
老高明白了,他说:“你们看房时狗把绳子咬断了,我追了一整天,现在不知道它在哪。”
龙广的司机叫关娃子,关娃子听罢解开皮带,把黄尿浇到老高脸上,他说:“瓜皮,一条狗也看不住,你怕是没睡醒哦,给你喝点红茶提哈神?”
龙广恼了,那是他的爱犬,他咆哮着,仿佛沸腾的开水,需要向壶口发泄愤怒似的,把不该产生的埋怨,一股脑撒在无辜的老高身上!龙广在灯泡下歪着脑袋,长长的金项链一闪一闪。
“喂,狗呢?”
老高听罢盘腿而坐,同时抹干脸说:“不知道。”关娃子就凑上去喊:“你是咋个搞地?没喝够吗?要的话还有!”没等关娃子讲完,龙广猛一脚踢在老高脸上,紧接着歇斯底里:“老子的狗呢?”
老高被打懵了,从嘴里吐出两颗‘白石头’原来那不是白石头,而是他的牙齿,老高的牙齿飞进了水沟,他爬去捡时,被关娃子一脚踹翻到冷水里。冬夜水凉,老高爬出来,双臂搭在路面上奇怪的苦笑。寻不着狗的龙广松了松金项链,急的直跺脚。关娃子慌了,从车里取出铁棒到水沟,他说:“龟儿子,老大问你狗呢,要么说狗在哪儿,要么脖子撑好乖乖挨打!你说你玛个屁的不知道,看你是红茶喝多了,该来点矿泉水淡一哈啰!”话完,关娃子用铁棒,将落水的老高拼命往里按,不想老高抓住铁棒,差点把他拉了下去,关娃子险些栽倒,稳住身体后抄家伙往老高头上砸了一锤,老高晕乎乎的,看什么都在转,他看见关娃子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上,还看见关娃子似乎在大喊大叫,可耳朵却只有苍蝇的“嘤嘤”声。
“哈麻批,你想洗鸳鸯浴吗?老子下去就是鳄鱼,整死你个糟老汉。”
老高听见声音了,他摇摇头,看见另俩个黑手拿着钢管赶来,三人亮出铁棍,把老高抓至地面猛打,打着打着,执法局开车来了,门口的龙广望见白车,赶紧摘掉墨镜,向关娃子三人哑着嗓门打着手势:“拉走藏好,执法队来了!”
四周没遮没拦的往那儿藏?三人慌了神,各自扯着昏迷的老高,东的东西的西,毫无头绪的一顿乱拉,若是将老高换作一根草绳,今夜还真成了拔河比赛。执法队眼看来了,关娃子‘急中生智’,也顾不得冬天水冷,抱着老高跳进水沟,如愿以偿的洗了个鸳鸯浴。
执法队的车子饶了两圈工地,最后靠龙广车旁停下,龙广摘掉墨镜给他们发了几杆烟,完了拿打火机晃一晃的转移视线。执法队长说:“大晚上的能不施工吗?”
龙广说:“停了停了,今天开始,过七点所有机械与人,都不得作业!”
执法队说完便离去了,前脚走后脚跟,水沟里的关娃子噗嗤一声上岸换气,龙广别着墨镜拉手下上岸,另两人给关娃子擦水,关娃子打着摆子说:“我莫事,还能动,里面那个出问题了!”三人赶紧捞出高尚,将他拖至花台检查生命迹象。那时老高一动不动的躺着,呼吸还有,心脏仍是在跳,却是肚子涨成了气球。
龙广要他们赶紧走,别管这个糟老汉,四个人便丢下老高走了,走前关娃子朝工地喊了声:“来人啊,救命!”公厕里拉屎的老午听见,提着裤子跑出去,却见花台上湿漉漉的躺着一个人,那人挺着大白肚子,浑身湿透的躺着,还以为河里捞出的水鬼,吓得老午魂都没了!
后来老午穿着裤衩,将老高肚子里的水一点一点压出来,年迈的照明灯在夜晚一闪一闪,将撇下一切的老高照得明亮,那时的生命仿佛头顶接触不良的灯泡,压着压着,也许就关了。老午压了许久,久到劣质灯泡“咋”的一声烧断了钨丝,花台上的老高方才死里逃生。
报案吗,恐吓?威胁?还是谋杀,或者谋杀未遂?那人说:“不就把你踹沟里去了嘛,小问题自己调停,别总是报警,你这又没命案,断手断脚,脑出血的,打个架而已报什么案,我们怎么抓?你都没证据!”
老高无奈,只得外出躲避。他藏身的地点在河边,那有一圈标砖砌筑的24墙,将工地与荒芜的郊区分别开来,这圈墙年纪倒是不大,但生长在灰缝里的青草却不少,甚至在夏天,爬山虎可以越过老墙,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这扇墙靠近河边部分,有一处方木搭建的小屋,那是喜在河边钓鱼的人们建造而成的,小屋可以避雨和存放渔具。不过,自从有人在里面上吊自杀后,这间阴森狭隘的小屋,便再无使用之人。
老高花了点钱,从附近小卖部买来两瓶廉价白酒,他找到这间屋子,推开门,坐在年久失修的折凳上。为避龙广等人,他已在这里度过数个夜晚。凳子边爬着蜘蛛,他拿手扫开,然后拧开酒瓶,望着蛛网丛生的房梁,把白酒一饮而尽。
老高喝完酒躺在石床上睡着了,半夜三点,医院打来电话,照顾老高母亲的护士说。
“高先生吗?”
老高喝了太多白酒,他摁着脑袋说:“对,我姓高。”
护士说:“有件事很突然,得先给您讲声对不起,您的母亲夜里病发,医院尽了最大努力,可……”
老高挂断电话,护士再打,他就扔进河里,那时他的酒意忽然烟消云散了,好似雾气缭绕的山峰,只一阵寒风过后,便不再混沌。老高从石床坐起,整了整衣容与散乱的朽桌离开小屋,找了处没有玻璃的墙顶,把围墙翻了过去,越墙后他穿过杂草丛生的小坡,一边走,一边哼着老歌,悠悠荡荡漫无目的,好似不得而去的蒲公英。老高驻足,望向工地,那里长满花草,一条石板路被惨白的月光照得冰冷刺骨。他闭上光明的眼睛,用心看着,踏上那条坚硬石路,弯弯曲曲的走着,仿佛出肚的嫩牛崽忘记家的方向。月亮升的很高很高,老高也走了很久很久,久到钟声敲响,大年三十迎着漫天的礼花隆重登场!
老高笑了,他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看着天空,烟花燃尽,他便将工地内的摩托车推出来,上车之后摘下头盔放到地上,望了望身后的世界,消失在夜空。
第二天接到报警,一个光头骑着摩托车撞死在电线杆上,他的尸体无人领取,于是警方增加了一条线索——死者仅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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