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两岁。
我对爸爸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妈妈的描述。
我妈说，我爸为人仗义，热情善良，是一位敢作敢当的英雄。
他们的相识，源于一场英雄救美。
那时候，他们同在一所技校读书，我妈长得好看，惹来很多男生的追求，她却一个都瞧不上。
总有那些不甘心的无赖，想尽办法百般纠缠，我妈被激怒了，拎起一块板砖想要自卫。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我爸带着一帮兄弟及时登场。
人多势众，他没费多少功夫，就替我妈解决掉了麻烦。
02
那会儿，正义又帅气的我爸，在我妈眼里，应该是闪闪发光的。
他们恋爱了，约会的时候，经常是浩浩荡荡的一群。
她跟他的那帮兄弟们，一起打牌，一起在路边摊撸串喝啤酒。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妈学会了很多扑克牌技巧：勾级、保皇，争上游，手把一，五十K。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妈挖掘出自己喝酒的天赋，千杯不醉，能把一帮男生都喝趴下，这也成为后来她做生意时最有力的辅助技能。
毕业后，他们进了同一家工厂。
03
两年后，他们决定结婚了。
因为穷，他们没举办仪式，一起搬进厂里一间宿舍，就算结婚了。
婚后的我爸成熟起来，他不再和兄弟们打牌喝酒，而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加班挣钱，只为给我攒奶粉钱。
不幸的是，我出生没多久，我爸就查出了肝癌，听说是和爷爷一样的病。
不到一年时间，他的身体迅速垮掉，模样也变得吓人，我一看见他就哭。
临走的时候，我爸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我长大了。
这些，都是我妈告诉我的。
在我妈的讲述里，我爸就是电影里山鸡哥的形象，又酷又拽，够硬汉，也够义气。
04
我爸生病以后，我才第一次见到奶奶。
因为在此之前，奶奶把我爸赶出家门，声称和他断绝关系。
就连爸妈结婚，都没经过她的同意。
听说爸爸生病了，奶奶急匆匆地赶来看他。
一进门，奶奶就嚎啕大哭起来，后悔跟儿子置气这么多年。
那个时候的我爸，面对母亲的忏悔，已经没有力气反应了。
我爸走后，奶奶努力劝说我妈带我回家，认祖归宗。
我妈很坚决地拒绝了。
当初嫁给我爸的时候，可没有哪个祖宗承认他这个子孙。
我妈看起来很柔弱，骨子里却是个倔强的女人。
奶奶没办法，只能频繁地来看我。
她每次来，都会拎满满一大袋子零食。
我也毫不吝啬，把那些娃哈哈、果丹皮、泡泡糖，都拿出去跟别的小朋友分享，我的慷慨大方很快奠定了在院里大姐大的地位。
随着我渐渐长大，奶奶也跟我唠叨了很多我爸的往事。
在奶奶嘴里，我爸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形象。
05
我爸从小就是不让大人省心的熊孩子。
成绩不好也就算了，还成天惹事，带着一群小孩逃学，打架。
当年，奶奶拎着棍子追打他的场景，经常在院子里上演。
后来，我爸终于闯下大祸，他为了帮兄弟出头，打架时伤了人，进了看守所。
奶奶把他取保出来，狠狠地痛打了一顿，还把他锁在家里，让他反省。
结果我爸从二楼的后窗跳下去，逃出了家门。
奶奶也死了心，声称没有他这个儿子，从此把心思都放在二儿子身上。
幸好，我小叔聪明上进，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进了银行工作，也算弥补了奶奶心头的缺憾。
奶奶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总是长吁短叹。
一开始，我不愿相信奶奶的话，那不是我理想中爸爸的样子。
可随着我一点点长大，越来越觉得，奶奶说的应该是真的。
为此，我开始跟我妈长时间的论证，我爸到底是英雄，还是个混混？
06
其实，奶奶对我妈挺好的。
爸爸去世后，她一再劝我妈：“你还这么年轻，不能因为孩子耽误了后半辈子，你放心，我是她亲奶奶，会对她好的，你要是想孩子了，可以随时回来看她。”
对此，我妈坚决反对。
她说，这都是奶奶的阴谋，我那个聪明能干的小叔，结婚好几年了，却一直生不出孩子，奶奶一门心思地想把我过继给小叔，给他当闺女。
不过，我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因为小叔小婶一直对我非常好。
他们带我去餐厅，给我买名牌衣服，还经常带我去游乐园，再说了，就算他们真想过继我，对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啊！
我妈一听这话就急了：“你的立场怎么这么不坚定？你给我好好记住，你永远是鲁刚的闺女，你姓的是鲁刚的鲁。”
我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就算我给他弟鲁强当闺女，不也一样姓鲁吗？”
我妈生气了，她第一次想动手打我，幸亏我跑得快。
不过，我妈郑重宣布，不许我再和奶奶家来往了，否则就打断我的腿。
07
因为我妈的阻拦，我和奶奶小叔的关系，陡然亲密了几分。
我们的来往也从地上转为地下，小叔和小婶时常悄悄来看我。
每次要回家的时候，我的眼圈都红红的，像是亲妈会虐待我似的。
他们送给我的东西，我也不敢随便拿回家，只能想方设法地藏起来。
但是，不管我隐藏得多么小心，我妈总能发现蛛丝马迹。
她经常在我要睡觉的时候，把我揪起来，做一番声泪俱下的思想教育：“你爸要是知道自己亲闺女这么不给他争气，他在那边也不会瞑目的。”
她还要我郑重发誓，保证一心一意只做鲁刚的女儿。
我又困又烦，只得草草答应她。
就这样，敌进我退，声东击西，我跟亲妈打了好几年的游击战。
直到12岁那年，我用一场苦肉计，彻底结束了这场争夺战。
08
那一年，我妈厂里效益愈发不好，几乎发不出工资了，很多人都自谋出路，而我妈却顾不上这些。
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我身上，想方设法地盯着我，防着我，不能被奶奶和小叔骗走。
中考结束，我那点分数根本上不了高中，班主任要召开家长会，我瞒着我妈，偷偷把小叔给叫去了。
因为，我已经打定主意，要给小叔当闺女。
我知道我妈养我有多辛苦，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干起活来不要命，可我们的日子还是捉襟见肘。
我也亲眼见过小叔家的日子，他和小婶的工作好，收入也高，去哪里都是车接车送。
而且，我早就听小叔跟奶奶说过，等我长大了，他就送我去国外上学。
我暗暗发誓，就算过继给小叔，也还是我妈的亲闺女，等我过上好日子，就让我妈享福。
09
家长会结束，我可怜巴巴地问小叔：“我要是考不上高中怎么办呀？我可不想像我爸妈那样，以后只能当个工人，还要下岗。”
小叔总能让我安心：“你别急，上高中的事，我来想办法。不过，你以后得好好学习了，不管是出国留学，还是在国内就业，都得有真本事才行。”
小叔的话，让我一下子多云转晴，开心的抱着小叔的胳膊说：“谢谢爸爸，我一定会努力的。”
我们这边的风俗，是管小叔叫“小爸爸”的。
我故意模糊掉那个“小”字，也是想以这种方式暗示小叔，我已经默认了我们的关系。
10
就在我和小叔聊得高兴时，一转头，就看到了我妈，她风风火火地赶来，目睹了刚才那一幕。
这一声“爸爸”，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
她抓住小叔又哭又闹：“你想要孩子自己生不行吗？生不出来去领养啊！能不能别老盯着你哥的孩子。你哥从小就不受家人待见，现在你还要抢走他唯一的闺女，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同学、家长和老师们都围过来，目睹这一场大戏。
我既心虚又羞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最后，我把我妈强行拖回了家。
等她哭晕了，闹累了，我把这些年来她给我做的思想工作，一鼓脑的全都还给了她。
我深知她的软肋，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扎她心的话：“这就是你对我爸承诺的，要好好养大我？”
“我爸已经没了，你最该做的应该是好好养活我吧？你严防死守地把我抢回来，就为了让我跟你过这穷日子？你睁开眼睛看看，自己都快失业了，我连个高中都上不了。”
11
我越说越激动，我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也就你还活在幻想里，把我爸当英雄。你把日子过成这样，他怎么不来救你呢？清醒一点吧。”
听到这里，我妈终于回过神来，她狠狠地举起了巴掌。
我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我脸上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没哭，也没喊，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那种感觉，又疼又爽。
我懂她脸上的扭曲，我是故意的，我这么激怒她，就是为了这个结果。
我就是要让她这一巴掌，打在我脸上，疼在她心上。
不那么狠狠地疼一回，她就永远做不出那个决定。
12
经过这一场闹剧，我妈终于肯放弃我了。
她不再关注我去哪儿，跟谁在一起，有没有再管小叔叫“爸爸”，她甚至对我说：“你想走就走吧，爱给谁当闺女就给谁当闺女。”
她开始考虑自己的将来，离开那个濒临倒闭的厂子，从摆地摊做起。
她背着个硕大的纺织袋，里面全是小饰品和衣服，在步行街边，铺下摊子卖货，有时还会被城管撵得到处跑。
每周，她都会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北郊的批发市场进货。
回来时，车座后面是大包的衣服，前面堆着高高的鞋盒，她被挤在中间，歪歪扭扭地上路。
看她每天回家时累成那个样子，我又是心疼，又是内疚。
我第一次学着做饭，土豆丝切得像筷子，有的炒糊了，有的还是生的，还好馒头可以买现成的，我焐在锅里，我妈回来的时候，还是热乎的。
我妈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和那盘土豆丝吃得精光，这才缓口气问我：“你怎么还不走？”
我不敢看她，之前那股子逼她放弃我的狠劲，再也使不出来了。
13
后来，我妈进货的车从自行车，到电动车，再到汽车，直到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实体店。
如今，她的店里有两个帮手，顾客也从线下拓展到了线上，就连疫情这几年，她的店也艰难地撑了下来。
她不再沉湎于对我爸的回忆里，她活成了自己的英雄。
这些年，我妈一直把这个功劳记在我头上，她觉得是我骂醒了她。
她总爱以调侃的口气夸我：“你说的那些话啊，我睡不着的时候，就翻来覆去地琢磨。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想笑。我闺女怎么那么会说啊，那时候你才12岁啊，就能讲出那么多道理，你这本事到底随谁呢，我和你爸可没这心眼。”
我妈一直以为，我和她一样，心思单纯，每天傻呵呵的。
她却不知道，那只是她12岁女儿的苦肉计。
12岁的孩子，尤其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什么都懂了，能说出让大人们瞠目结舌的大道理。
12岁的孩子，也什么都不懂，只是擅长伤害最在意她的妈妈。
我妈一直觉得，是我的那番话，改变了她的一生。
其实，是她后来的转变，改变了我的一生。
14
当年，我妈的创业过程，很艰辛，也很励志。
这件事就像当初我挨的那一巴掌，彻底打醒了我：我们不需要靠别人，也能过上好日子。
我彻底放弃给小叔当闺女的想法，开始努力学习，虽然最后只上了专科，但在我妈的言传身教下，我从没有放弃努力。
现在的我，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
这些年，我们是别人眼里关系最好的母女。
我们能像闺蜜一样，一起逛街，看电影，也能在深夜里互吐心声。
我都三十了，我妈从不催婚，就像我从不会劝她找老伴一样。
我们的日子看起来不完美，但我们都做到了对方期待的那样：快乐随心地活着。
15
直到现在，我妈还是想不明白，当初她都同意放我走了，我为什么又不去小叔家了？
我一直跟她解释：“有这么好的老妈，我哪里都不想去。”
我唯一遗憾的，是当年自作聪明地跟她论证，我爸到底是英雄还是个混混？
仿佛只有证明她错了，我想被过继到小叔家过好日子的虚荣，才是正确的。
其实，不管我爸是啥样的人，在我妈那里，他就是她永远的英雄。
这份感情，真挚又美好，跟真假无关。
16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跟我妈坦白了当年的苦肉计。
听完我用心良苦隐瞒了二十年的真相，我妈笑了。
“我可是你亲妈，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是啊，这天底下闺女的心思，哪里能瞒得过自己的亲妈呢？
即便是瞒过了，那也是她心甘情愿地装糊涂。
我终于明白，当初，我为了赢她，努力拉紧手里的皮筋，而她因为怕我疼，才不得不放了手。
这就是真相，爱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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