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天气冷了,油价涨了,喜欢窝在家里看书。
之前读《人类群星闪耀之时》和《瓦尔登湖》,我曾把微信读书上的每个译本都翻了出来(电子书就是这么任性),挑出某个段落,逐句比对,体验不同翻译之间的阅读差异。
我对译本较真,最终选出了读着最舒服的版本。今天读到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再次想到翻译这个的问题,索性动笔写一写。
《罗生门》作者:芥川龙之介,译者:赵玉皎翻译是一项跨文化的活动,要有跨文化的思维模式。思维模式的转化和输出使得素材发生损耗,因此传词达意的结果是要么精准明确,要么文采飞扬。若二者皆有,便是名副其实的“信、达、雅”,而这并非易事。
傅雷认为翻译应当“重神似而不重形似”,对此我是这么理解的:拿欧美语言来说,各种长句、从句的交替出现,会使句子结构变得复杂,给翻译带来难度,从两个方面阻碍信息的传输:一是解读作者的原意,二是将其无损地传达给读者。回想前段时间读哈耶克的作品,那真叫一个难受。
所谓“不重形似”,就是要从外在的句式和语法中抽离出句子的元神,将其注入另一门语言的躯体,赋予新的生命,最终完成“神似”的转化。
任何翻译,不论文学还是学术,精准流畅是基本前提,在此可暂且不谈,仅简单聊聊文学翻译中的“雅”和“神似”。
回到《罗生门》,我最欣赏的是赵玉皎老师的译本。她在译后记中记述了自己对文学翻译的理解,其中有句话是这样的:
“芥川的文风偏向典雅,所以文中或许存在读来略费思量之处,但文艺欣赏本是一种审美活动,辞采华赡是芥川文学的独特魅力之一,相信有心的读者自会细细涵咏。”
译者不但要把作者的原意和情绪完整地传达给读者,更独自肩负起挖掘和传播原文语言美学的使命。这意味着,为达到“神似”,译者必须在不曲折原意的基础上,对作品进行合理的二次创作。这种高难度操作,非朝夕可成;译者的敬业精神,令人拜服。
然而中日文化同源,两种语言在用词和表达上越接近,译者二次创作的空间就越狭小,距离“神似”似乎也就越远。令我惊喜的是,译者在这点上做得相当出色,译文的表现力很强,完成度也非常之高。
以文集中的《秋山图》为例,此文翻案自清初画家恽南田的笔记《记秋山图始末》,在芥川鬼才般的笔触下,脱胎为一篇妙趣横生,意味深长的短篇小说。
我对其中描写秋山图的段落印象极深:
“画是青绿设色,溪水蜿蜒流过之处,点缀着村落和小桥。画面上方主峰起势,山腰上秋云悠悠,以蛤粉点染,浓淡有致。山以高房山的横点构成,翠黛之色如新雨初霁,其间点点朱砂,描出丛林中的处处红叶,朱砂翠黛交相辉映,其美妙竟是言辞难以形容。若仅如此,这幅画便只是华丽之作,但它的构图极尽宏伟,笔墨又至为浑厚——可谓是在绚烂的色彩之中,自然而然地溢出空灵澹荡的古趣。”
这段文字由作者译自《记秋山图始末》[1],遣词华丽,造句精妙。与古书原文相比,作者重新调整了视角观感,由低到高,从近到远,自细节至整体,把秋山图的构图、色彩和技法淋漓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层次分明,似真似幻。从句子结构和分布上看,起承有序,长短相接,节奏错落,韵律感极强。这里面,不仅蕴含了芥川龙之介的汉学造诣,还有译者的解构和再造之功。
再来看看同一段落在另一个译本中的描写:
“画是青绿山水,蜿蜒的溪流,点缀着小桥茅舍……后面,在主峰的中腰,流动着一片悠然的秋云,用蛤粉染出浓浓淡淡的层次,用点墨描出高高低低的丛山,显出新雨后的翠黛,又着上一点点朱笔,到处表现出林丛的红叶,美得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好一幅绚烂的图画,而布局又极为宏大,笔致十分浑厚……在灿烂的色彩中,自然地洋溢着空灵淡荡的古趣。”
描述同样一幅图景,后者的句子平庸无奇,读起来生涩寡淡。不能说不好,但远远谈不上古韵和典雅。
值得一提的是,前者赵玉皎老师的译本,其最后一句选用了“若仅如此”和“但”两个连词,为整个句子创造性地加入了转折和递进。先夸赞色彩绚烂,接着又折返来升华构图和立意,把对秋山图艺术之美的赞叹推至顶峰,真可谓妙笔点睛,译者在此功不可没:
“若仅如此,这幅画便只是华丽之作,但它的构图极尽宏伟,笔墨又至为浑厚——可谓是在绚烂的色彩之中,自然而然地溢出空灵澹荡的古趣。”
相较之下,后者仅仅做了直白的抒情,情绪干瘪,淡而无味:
“好一幅绚烂的图画,而布局又极为宏大,笔致十分浑厚……在灿烂的色彩中,自然地洋溢着空灵淡荡的古趣。”
以上案例在《罗生门》中略见一斑,该文集大多取材自日本和中国古代故事,时代文化背景决定了原文中词汇的选用与组合,也塑造了译文和原文之间某种微妙的距离感。
优秀的译者不仅工于遣词,更懂得揉捏把握二者间的距离,不太近,也不太远。近了生硬造作,局促紧张;远了必定词不达意,貌合神离。
《罗生门》的文章中有不少汉语文言词汇,译者在此基础上精工雕琢,匠心再造。中文读者不仅能更好地领会作者的思想脉络和情绪变化,也更容易被字句间的艺术美感所打动。
文学翻译讲求“雅”,高水准的译文与原文之间,一定多多少少置入了译者的人生感悟和审美情趣,这是译文得以“神似”的缘由。
文学翻译本身具有创造性,承担着文化传播和艺术再创作的责任。优秀的译者不多,具有文艺使命感的更少之又少。何况佳作天成,得之我幸,不吝推荐之。
斗胆一谈,不揣冒昧。
注[1]:古书原文为:“其图乃用青绿设色,写丛林红叶,翕赮如火,研朱点之,甚奇丽。上起正峰,纯是翠黛,用房山横点积成。白云笼其下,云以粉汁澹之,彩翠烂然。村墟篱落,平沙丛杂,小桥相映带,丘壑灵奇,笔墨浑厚,赋色丽而神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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