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札记(3)
大唐之盛,在开元天宝之奢,一物风靡,长安皆狂。
这时髦之物,就是牡丹花。洪迈在《随笔》中,专有一条“唐重牡丹”。
他说欧阳修公《牡丹释名》云:牡丹初不载文字,唐诗人都善咏牡丹。牡丹之绽放,得力于诗人。
而细品大唐牡丹花路的背后,却躲着一群“花和尚”。
洪迈是南宋的学者,他编有《唐人万首绝句》。在研选唐诗时,他发现了个问题。
大唐之人对牡丹,有些不对劲儿。
白居易有《白牡丹》一篇十四韵,又《秦中吟》十篇,内《买花》云:“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而《讽谕乐府》有《牡丹芳》:“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许浑有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徐凝云:“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
不就是花么,至于“一城之人皆若狂”吗?
洪迈透露“崇敬寺牡丹花,多与微之有期。”唐人观牡丹,就爱往佛寺里面跑。
先发现唐人为牡丹狂的,不是宋人,是唐人自己。
唐人李肇《国史䃼》言:“长安贵游尚牡丹。三十馀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就玩为耻。”
但凡有些身份的,家里没牡丹玩赏,都不好意思出门。
李肇说的30年不衰,仅仅是到他写书的时候。唐牡丹之兴,几乎持续了200年。
唐人段成式,也发现了这个现象。他也认为:牡丹是近世(唐)才开始时兴的。
隋末文士们的文集中。少有咏牡丹的诗。北齐杨子华写过“画牡丹处极分明”。南北朝时山水诗人谢灵运写过“竹间水际多牡丹”诗句但显然是野牡丹。
隋朝《种植法》七十余卷中,也沒有说种牡丹的,隋能入药的花中更没提过牡丹(《酉阳杂俎》)。
其实,隋炀帝杨广是个爱花之人。他为南下扬州赏花丢了江山。
唐人《隋炀帝海山记》载:“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昭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至京师(洛阳)……易州(河北易县)进二十相牡丹”。
这二十相是:赭红、赭木、橙红、坏红、浅红、飞来红、袁家红、起州红、醉妃红、起台红、云红、天外黄、一拂黄、软条黄、冠子黄、延安黄、先春红、颤风娇。
可惜隋国祚极短,远未形成社会风气。
牡丹之成名节点,真还真唯大唐。
自矝风雅的宋人,虽然嘴上骂唐为胡唐,可内心深处还是有说不清的羡慕。
宋·姚勉诗《赠彭华翁牡丹障》说牡丹:“移来从武瞾,爱重由环儿。名花与倾国,初著沉香词。”
宋人眼里:牡丹是武则天移种长安,是杨玉环发扬光大,是两个女人搞起来的。
宋《太平广记》载:开元中,宫中初重木芍药,即牡丹花。有四个品种:红、紫、浅红、通白。
一般以为唐玄宗移植牡丹于兴庆池东沈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玄宗)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
出兴庆宫南街向东就是春明门,此原是兴庆坊,武后大足元年赐五王子为宅,唐明皇始居之。前临大池,开元二年置宫。
《新唐书·田令孜传》曰:有兴庆池。元·宋褧诗注云:兴庆池广袤五七馀里。当然,置设新宫,是要广植花木的。
唐玄宗常带着杨玉环姐妹们一起玩耍。没成想,美人们提出了要求。
唐·王建《宫词》:“小殿初成粉末干,贵妃姐妹自来看,为逢好日先移入,续向街西索牡丹。”
看来,真喜欢牡丹的,是杨家姐妹。
杨玉环是以自己的体重与气度,对花朵丰硕的牡丹进行了历史性的诀择。
玄宗更龙恩连连,规划两人常去骊山,召牡丹栽培专家宋单父,“植花万本”。
当时的梨园弟子李龟年,为大唐歌坛戏坛一号天王。逢皇帝游兴庆池,便手捧檀板,献唱助乐。
名花国色,肥妃相伴,君王怎不带笑颜?玄宗指示:别总唱旧词。“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李白。立进《清平调》辞三章”。
于是,便有了:“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晓拂露华浓。若非羣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千古绝唱一出,雍容典雅的杨玉环就成了牡丹花的化身。天颜倾心,一国风行。本邦之事大致都这个套路。
长安富户,闻风而动,家家掘院种牡丹。
骚人感叹:“但是豪家重牡丹,争如丞相阁前看”,一本牡丹千万钱。中晚唐时,牡丹成女人个个想追的灿烂,又是后宫垂范头簪牡丹。
牡丹不是用来赏的,更是用来戴的。日益高攀的天价,以致于“王侯家为牡丹贫。”
大团牡丹,是为盛唐量身定做的,几个爆发户破产,无碍大好形势。
鲜花衬美人,文士捧江山。本邦但凡时髦风,缺了这些那总归愦憾。
唐文士韩愈,魏紫姚黄面前跟上步伐,长安家里,中堂阶前种满牡丹。
他侄儿从江淮来京师,对叔叔说:“我善弄牡丹,叔要青紫黄赤,我都能做到。”韩遂给所需,时冬初,牡丹本紫,及花发,色调黄红。每朵上一联诗,字色紫分明,乃韩公诗:“雪拥蓝关马不前”。
显然,这么短时间,不是品种改良。其实,只是牡丹花的染色技术。
尚书左仆射令狐楚,宅在开化坊。《酉阳杂俎》记载,楚宅牡丹最盛。而曾寄身令狐家的李商隐,却诗多言晋阳里第。
朱门大宅,遍长安各里坊,一片牡丹花香(唐牡丹是香气四溢的)。
南门之东,是凤翔节度使窦易直宅。白居易《惜牡丹花》二首下注:新昌窦给事宅南亭花下作。易直当时官给事中。
紧挨着的是进士谢翱宅。《宣室志》称:陈郡谢翱举进士,寓居长安升道里。所居庭中多牡丹。
在《全唐诗》中,有各种各样私宅观牡丹诗。《闻王仲周所居牡丹花发,因戏赠》《浑侍中宅牡丹》《唐郎中宅与诸公同饮酒看牡丹》⋯⋯
那时的长安,是牡丹花的海洋。但是,却并非指私宅那小棵牡丹。
孟郊“一日看尽长安花”,看的是牡丹。孟夫子仅仅为刚登科的学子,他看的,不是私家牡丹,是寺观僧院的牡丹。
在长安,僧佛寺院,简直就是帝都的后花园,真正的上品绝品牡丹全在这里!
《酉阳杂俎》写:长安兴唐寺,有牡丹一棵,唐元和中,发花二千一百朵。
这才叫满树繁花啊!色有正晕倒晕。浅红、深紫、黄白。而“长安兴善寺素师院牡丹,色绝佳”,没得比。
长安慈恩寺、万寿寺、崇敬寺、永寿寺、西明寺、光福寺、天王院、荐福寺等百余名刹,寺寺名花。
慈恩寺共有十余座院,其中清上人院、元果院、浴室院、东廊院、太平院等五院都有牡丹栽种。
慈恩寺是皇家寺院,《慈恩寺塔记》记,寺凡十余院,敕度三百僧。三藏西域东归时,仪式就在此寺举行,迎像入寺,彩车凡千余辆。寺有牡丹。
唐《唐语林》也说:京师贵牡丹,佛宇、道观多游览者。慈恩浴室院有牡丹两丛,每开及五六百朵。
《唐诗纪事》:长安三月十五日,两街看牡丹甚盛。慈恩寺元果院花先开,太平院开取后。
安国寺在长安宣风坊,本隋杨文思宅,唐为节泯太子宅。太子升储,神龙三年建为崇因尼寺,复改卫国寺,景云元年改安国寺。诸院牡丹特盛。
长安各寺,有都是几百年的大牡丹树,私宅牡丹也只能算毛毛雨。
不染凡尘的佛门净地,为何如此姹紫嫣红?
唐代以花供佛,花是佛事供桌上重要的供品之一。敦煌壁画中,有大量牡丹、莲花同供佛前的遗作。
雍容华丽、花形硕大,色彩艳丽的牡丹成佛寺之礼,也是寺院抢眼球、拓收入的途径。
佛教踏足东土,走的就是与本邦之俗相结合之路。
《酉阳杂俎》记:唐开元末,裴士淹为郎官。奉使幽冀回来时。至汾州众香寺。得白牡丹一棵。值于长安家中,成为奇赏。
这是从寺院重金购买的牡丹。
《国史䃼》写:“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牡丹)以求利,一本有数万者。”
金吾本为禁卫,这里指皇宫。此说宫周寺院都种牡丹获利,珍稀品种一本就数万金。
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买花》中写牡丹“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牡丹在一国疯狂中,绝对是奢侈品。
当然,佛寺大量植花也是吸引众生的手段。以花为媒,让各大寺院人满为患,无边佛法悄然推广弘扬。
谁能想,佛寺却推动一个王朝的奢侈与疯狂。“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在此情景下,和尚们都成了隐形“弄花高手”,牡丹的绚丽多姿蕴含着和尚的拼搏。
《唐语林·卷七》记,慈恩寺和尚恩振讲:会昌中,寺有老僧育“殷红牡丹一丛,婆娑数百朵。”为老僧“栽培二十年”之心血,不轻易示人。
白居易贬为杭州刺史时,苦江南无牡丹,而开元寺和尚惠澄于长安得一本,精心培育,植于庭中,花簇栏门。
白看时惊到了:惠澄和尚用油布设幕花上,简直就是今天的大棚。牡丹自此越江而种。
二十天花期的牡丹,成为人们对一代盛世胜景的回忆。
可这背后,有着无数寺院及僧人推动的手。
宋大儒周敦颐名篇《爱莲说》所言:“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
这是开放盛世打开了国人新审美视角,从唐开始,中国牡丹盛放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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