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并不知不觉将自己隐藏起来。找不到起点,自然而然。
最初那次是什么时间,又是为了什么?
记忆中的童年不美好。身处童年的孩子,有多少被臆想的幸福,就有多少烦恼和辛苦。
童年的友情不易,所谓的小伙伴并不是电影里那样分享心事、为着你打架的闺蜜。她们过家家时,会争着做你的妈妈,然后支使你去远处寻找石头瓦片,充当做饭的食材;一起冒险走过悬空在高处的暖气管时,会争着把你甩在最后,留你自己,望着脚下小小屋子的房顶,控制打颤的双脚和眼圈里的泪,并且在远处跺着脚、拍着手笑你胆小鬼;当小秘密败露闯祸时,她们总能巧妙地、无辜地撇清自己,留着呆在原地的你,哑口无言、背锅挨骂,还自觉自己不会说话、不会撒谎、不会演戏装哭,事后她们又会说,这是因为你小,大人们不会打你…
童年不易。小孩子和小孩子之间的相处的残忍来的比成人世界更以原始和直接。
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很挣扎了。想要得到想要的东西,想要保住小小的尊严,想要在嘲笑声中找到反驳的语言。
童年的炙热阳光里,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总是被大孩子甩在最后。只见她在努力奔跑,追逐同伴,想要得到朋友;而她们却跑开,然后聚在一起回头看着你,捂着嘴笑。
我的童年里有一个女孩叫山芋。她和妹妹两个人身边总是有成群的孩子跟着。她们带我到厕所和栅栏之间的窄缝,骗我自己走入杂草从生的石牙子,旁边有黑色带花斑的蜘蛛。
我害怕极了。她们笑着跑开,周围只有这只蜘蛛,还有深草中可能更多的蜘蛛和蛇。
窄窄的水泥牙子下很高,应该至少有两个人那么高。
阳光藏在阴云里,我的衣服湿答答塌在身上,头发也沾在满脸的冷汗上。坝子里没有人。夏日午后太热太潮,大人们总是用那段时间午睡。
我不由得想起听过的故事,一只黑色的蜘蛛撅起屁股嗞出一丝尿液,沾在一个小孩子胳膊上,洗了又洗之后,那条胳膊还是发红、糜烂了,然后被截肢。
我不想被截肢,不想被人看到这样被陷于无助。如果坝子里的人醒来,抬头看到如壁虎一般挂在杂草间水泥牙子和凌乱废弃栅栏之间的我,他们会笑,说那是被被同伴捉弄、不合群的笨小孩。
我咬紧牙关,尽力控制发抖的身体,慢慢用手试探抓住前方粗枝的爬山虎,沿着灰色不足脚宽的马路牙子前挪,小心地不去惊动蜘蛛和大人们。
为什么会相信他们?为什么要为了讨好她们陷入危险境地?走一步,怪自己千遍。
不能分心,不能碰坏了蜘蛛的网,不能惊动了午睡的大人们。
那条灰色的线大概十多米,我从阳光走入冰冷。
后来有一次,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山芋抬手指着我大笑。抬头看着她,然后举起手抓住她抬过我头顶的胳膊,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口咬下去。
她痛的大叫,我没有松口。全院子里的大人都出来了,我还是没有松口。后来,外公也来了,打了我。爱我的外公令我觉得自己可能有一点点不对。
后来山芋看到我时,眼里都会有带着恐惧,随后转头就跑。再后来坝子里的小孩间传说着:那个黑瘦的外地孩子会咬人的,差点咬掉了山药的鼻子。
自此,家乡的童年记忆里再也没有捉弄,也没有朋友。那些成群结队一起玩的孩子,总是让人自然生出恐惧和排斥。现在回想,那时心里隐藏了恐惧和煎熬,也生出了一股苍凉。
那时可能三岁,是不开心的。但是那时的小人儿,也不知道日子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开心的日子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就这样受着,努力长大。
除此之外,和大人的相处也是不易。大人都是善良的、艰辛的,与生活战斗,拉扯孩子长大。他们的烦心事,童年也是不懂的。
大人总是对孩子充满期望,要成绩好、礼貌好、修养好…什么都好。出了错会批评,甚至嘲笑。那种时候,甚至连自己的基因都有可能成为罪魁祸首。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总不想连累他们在不知情和无法反驳的情况下被骂。
幼时的未来被定义成单选题:只能在”捡垃圾、掏大粪”和”有出息屁股冒烟”两个选项中选择。
童年不易,大人加倍了这些不易。他们不懂,其实童年和“无忧无虑”一点都没有关系。
童年很难,这种难绝大多数时间是不能说给他们听的,因为说了会多一顿打或者吃一顿骂,更改变不了以后可能会掏大粪的命运。
讲一个童年和大人有关的琐事吧。
三岁时,第一次去舅妈的家里玩。印象里他们是一大家子,分不清楚老老少少的关系。记得当时光是如何称呼就让人囧的张不开口。那时家里教育要求孩子和长辈说话必须站起来,必须称呼问好,问话必须回答。
这么多人,可想幼小心理理压力有多大。
还好,大家只是好奇地端详了一下这个小孩,就各自去忙了。而且这些人绝大多数并没有那样多的所谓的规矩。
她们家的屋门对着坝子,大开着。坝子里的老老少少随时可以进屋子聊两句,然后一边聊一边从屋子前门穿过后门到另一个弄堂。
我穿一身爸爸从天津买的紫色短袖短裤套装,站在原地绞尽了脑汁,不知道怎么张口和这些陌生的面孔打招呼。
天气炎热,他们或光着膀子扇着蒲扇,或跨栏汗衫空挂在肩膀上。女人则是各种浅色碎花的宽边大背心,像是有意留出衣服和身体的空间,可以在闷热里喘喘气儿。
我穿着那身淡紫罗兰色的短袖套装站着。
衣服有完整的领子和肩膀,袖子盖住半个大臂。上衣的领子做成海军衫的样子,后翻的方形领子镶着两条白边。短裤和上衣是一套的,裤子前襟上有一个记不清的图案和上衣胸前的图案呼应。
除了这件衣服,爸爸还同时寄来一件明亮的黄色连体的雪纺料子短裤套装,有一根很长的拉锁,从衣服连到裤子。
老家没有人夏天穿这个。不管是颜色、样式还是面料,都没有人穿类似的。
两件衣服都太美了。特别是那件明黄色的,料子滑滑的。那个拉锁除了在大人的钱包上见过,还没见谁的衣服上有过,而且这么长,顶端还有一个闪闪的银色的圆圈。
有一次忍不住穿了一下。
有人说:显得你更黑了…
有人说:你这颜色不热么,多招蚊虫呀,你在屋里都不用点蚊香了
有人说:这个拉锁要是开了怎么办?连裤衩都得露出来啦…
这让人很尴尬。
后来家人再问起,这么好看为什么不穿的时候,我就是打死也不穿了。
可大人嘴里就全都是孩子不懂事和不应该了。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不是只是件衣服,更是远方的父母传来的、必须要接受的深情。
今天是第一次去姨妈家,这应该是什么节日或者大日子。家人嘱咐要穿隆重些。挑来挑去,觉得紫罗兰色似乎没那件黄色那么“扎眼”,又比较隆重。
可是现在看,这件衣服出现在弄堂里也足矣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让所有人知道:这是那个外地的小孩。
已经退无可退了。想变成石头,不被人看见。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张开的嘴巴还没合上,就听到他们对着话摆起龙门阵。
“这个女娃儿是哪儿来到呦?”
“她二娘家的,来耍。”
“幺妹儿,你叫啥子?”
四川人说话,声音从胸腔出来,嗓子眼儿完全不拦着就从出来,爽快、声儿大,坝子里还有回声。
可能是北方人的关系,我随了父亲的高个头和黑皮肤,一看就不是四川人。可能是这一身衣服,很爱的衣服,让我成了这里的带着标签的外来人。可能是因为这样,几乎所有路过或专程来路过的街坊乡亲都会来寒暄两句。
特别想藏起来,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我这个黑瘦的,穿紫色整齐衣服的小孩。
借着门外的光,看到屋里有一个竹梯斜搭在阁楼开出的四方入口。于是小心求得舅妈同意后顺着梯子爬上去。
那里可以藏起来,不被人注意,那样会很安全,心里也能松快些。
顺着梯子小心爬到阁楼,探头向里看了看。阁楼光线暗淡,从房顶玻璃瓦片透出几缕阳光。有一个小窗子、一张床,床边是二层高的书架,地上还有一个大木箱,可能是放衣服或者私人物品的。我赶紧收回目光,在书架上搜寻感兴趣的东西。其实,没有感兴趣的书也无所谓,呆在这里就很安全了。
阳光从阁楼顶部的小窗斜射进来,经过身边,在木地板上投出四边形的亮块。
我坐在光柱边,陷在黑暗中静静看着细小的尘埃在光中翻动,有的像一小节细细的线头,更多的是白色的小点。它们组合在一起,将亮光染成灰白色。
我将手伸到光下,摊开的手掌被染成了刺眼的白,手渐渐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快,楼下坝子里听到人叫我的名字,一声落了一声又起,从坝子一端走向另一端。
“我在这里!”心里一紧,像是做错了事,因为他们似乎在找我。小时候记得走丢了一次,回家就是在坝子里被家人和街坊好一顿骂。
这次可不想再挨骂了。
“我在这里!”
急急忙忙准备下楼,发现自己是面朝前的,这样扶不住下阁楼木梯子的边沿。而且从高处向下看也着实让人害怕,不由自主觉得会象滑滑梯一样,屁股在梯子上一顿一顿地坐到一楼。
于是赶忙在梯子顶上翻转身体,一个不小心滑了一跤,淡紫色的短裤刮在梯子顶端突出的一节。等制止住身体的失重,重新扶好梯子时,短裤裤筒已经被勾住变形成了耷拉下垂的裙摆,中间鼓出了一个”布袋子”。
瞬间眼泪就满了眼眶,眼睛隔着一汪水,整个世界都悲剧了。还好,水在眼眶打转并未流出来…
不能哭。心爱的紫色衣服被钩成这样,也不能哭!一定会被他们笑,还会被他们说小心眼儿、小气…
他们都知道我不是四川孩子,或者他们会接着嘲笑如我一般的外地娃娃,嘲笑外公对我的教育,嘲笑远方的爸妈。他们可能会说: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紫色衣服卖,也没有人这么小气呀,摔一下就哭鼻子呀…
脑子里飞快想象着自己因为哭可能招致的、扩大化的嘲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这一跤对不起远在外地的父母,太不争气…
心理压力大到崩溃边缘。
于是抬头狠狠滴吸了吸鼻子,眼泪也被吸回去了。清了清嗓子,大声回应着:我在这儿呢!就下来啦~
原来是舅妈叫我吃晚饭了。一个坝子里摆了三四张方桌,条凳上坐满老老少少,还有像舅妈这样岁数和相似五官的阿姨,扎着围裙在人群间忙活着摆桌子、递菜、招呼客人。
”这里来坐到,好好吃饭。”舅妈招呼了我就转身忙活去了。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几个同年龄的小孩从不同位置站在那里盯着我看,然后又一起结伴儿跑掉,不知去哪里玩了。
舅妈经过身边时,说了句:“那是我家哥哥姐姐的孩子,不用理他们,你好好吃饭。”
这一下,我身边一个人也不认识了,也没有人看我。我想,我伪装的应该很好,没有人看出来什么,我暗暗在桌子下方用手挡着自己的“裙摆”,另一只手拿着筷子,也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夹菜,或者饭桌上有些什么,我有没有吃,什么菜、什么味道…
只记得看见那时阳光将坝子周围的竹篱笆染成金黄色,坝子里坐满了人,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紫色的小点儿。
好想消失,不被看到,不被注意到。甚至有点恨自己为什么要穿这样一个人群中一眼就看的到的颜色。如果被人问起来我的衣服,我将如何回答?如果再被人发现我眼中有泪,问起时该如何否认?如果这样的对话再被舅妈舅舅听到,舅妈会不会不好意思没有照顾好我?舅舅会不会责怪舅妈,他们会不会因为我而吵架?
都是这一身的紫罗兰惹的祸,让我想消失却无法消失。
从此,我再也没有穿过靓丽的颜色,也没有让人看见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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