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你好”,还未来得及说“我没通过”,他就离开了我的意识。我非常熟悉他刚才露出的表情。每当我犯错时,我有两种选择:向父亲低头认错,或者解释错误并使其合理化。那不仅是一场智力游戏,更是双方情绪的交锋。在整个父子对决进行期间,他有且仅有那种表情——犹如主持审判的宙斯——在力量与仁慈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时也有过类似表情,我想。不难发现,街上行人变多了,更加热闹了。但我毫不在乎,只是觉得如果今天不能逃出这座城市,我可能会死在这里。我目前只有一个计划:退房,打车去客运站,买票,回家。如果一切顺利,五个小时之后,我可以躺在专属于我的卧室床上了。
就在这时,该死的手机响了,我心里一沉,根本不敢接。在这五个小时里,在我把一切解释清楚或者决定认错之前,我不想与任何人发生联系,尤其是那些所爱之人。因为没有资格,只能暂时把自我流放。但是又不能让人觉出异样,因此不得不接。我犹豫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先关掉咄咄逼人的铃声和震动,然后把屏幕转过来瞄了一眼。谢天谢地,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与我相识的人。只是普通的本地号码。这时,我心生一丝希望,是审查员大妈打来的,会告诉我原来她自己失误了,正式告知我通过了资格审查并马上回来缴费。所以我不得不放下所剩无几的尊严接了电话。
原来是酒店前台询问我退房还是继续住。我恨死这座城市了,就决定在被愤怒和绝望缠住之前离开这里,即使那意味着将要面对我的父亲大人。
我在床上躺了大概二十分钟,重新整理了思绪。喝了水,出门,开始回家。这次计划倒是出奇地顺利,认为重新获得了命运女神的眷顾。虽然在进城后,她让我一败涂地,受尽屈辱。但当我决定逃跑时,却悄悄地拔掉回家路上致命的荆棘,使我不再感到额外的痛苦。不到一个小时,我人已经钻进长途汽车,坐到了独一无二的合法座位。这样一来再也没有人会侵犯我的存在,我终于能够不受干扰地解释现象。
狗——现代文明社会中仅存的食肉目犬科动物——人类忠实的伙伴。与只需抓老鼠的猫相比,狗所处理的敌人数不胜数,包括猎物、大型野兽、小偷、女巫、吸血鬼、狼人、半兽人,甚至是敌对人类以及敌对人类之下的狗。对狗来说,只有其主人才是全部,除此之外都是潜在的敌人。嗯,我承认自己怕狗,这是心理学中焦虑的一种。我并没有被狗咬过,也没有亲眼见过狗伤害别人,更没有留下关于狗可怕的记忆。所以,唯一可能是因为无知。第一次见到狗是在电视里,其中对一部日本电视剧印象最深,讲的是一只忠犬拯救被绑架的小女孩。狗笛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故事非常感人,以至于我首次渴望养一只小狗。但是终究没有养。坏人每次把小女孩关起来时,就会放只恶狗,以防她逃走。这点让我非常困惑,还经常想自己万一遇到它们怎么办。总之,因为狗的立场非常复杂,不能被儿时的我积极理解,导致我第一次遇到汪汪叫的狗时,我感觉自己被抓进了小黑屋,就像那个小女孩。就这样,我对狗产生了恐惧心理。
上初中时,我第一次知道怕狗是一种心理障碍。我当时想既然是病那就治好算了。只可惜,没有人对我实施系统治疗,我也不能仅凭意志说服自己消除恐惧。其实,怕狗心理并没有对我的生活产生十分不利的影响。我不主动去逗狗,看见狗时,会自觉绕开或者等它走开。除非在电梯里碰到未栓绳的狗,我想我们基本可以和平共处。
怕狗虽然麻烦,但也有一些好处。对看得见的事物怀有恐惧会给予我额外的勇气。三位审查官让我非常焦虑,甚至产生了拔腿就跑的冲动,但依然不会逃走。因为我能控制自己。见到狗,我几乎本能地逃走,身体根本不受控制。直到我逃出了狗的危险领域,我才恢复理性,思考刚刚发生的事情。对狗的恐惧不属于先验认知范畴,而产生了应激反应。所以根据对狗的恐惧情绪体验,我能够量化自己对其他事物的恐惧。还有,我获得了一种识人术。现实中有些人能让我体验上述恐惧,其强度能使我本能地远离他们。非常不幸的是,我发现父亲正好属于这类让我闻风丧胆的人。
马上就要和父亲大人见面了,小时候犯了错误,还能支支吾吾地替自己解释。青春期以后,我再也没法与父亲正常交流。随着年龄的增加,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没错,而且不愿意去解释了。如此一来,我们父子之间的智力游戏,变成了令人窒息的冷战。这并不是因为我不负责任,而是,长大后,我觉得自己可以代替父亲。因此二十岁之后,我即是法官,又是犯人。每一个错误,我亲自审判自己,并惩罚自己。父亲离我越来越远。这反而使我更加恐惧。因为不知道宙斯的怒气何时化为雷电劈下来,一击摧毁我亲手建立的法庭——奥林匹斯的赝品。经历过无数个错误之后,我父亲的形象发生倒退,成为意识中稳定持久的压力源。
该死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我的父亲,我喝了口水,然后接了电话。
“你在哪儿”,父亲问。
“在车上”,我简短的回答,又补充说明了大概的地理位置。
“怎么样了?”,他再问。
“没过,因为我没有那个”,我说,并没有等他问原因。
他大概沉默了十秒之久,我屏主呼吸继续等待。
然后他挂了电话,不愧是我父亲。
我舒了一口气,终于释然了。我想象自己回家后,一场“拯救现象”为主题的辩论会等着我参加。我该进行一次激昂慷慨的申辩,还是承认错误反而比较轻松。我不知道。不过非常幸运的是,我在两年前发誓不再惩罚自己,保住小命应该不难。如果放在五年前,我可活不到辩论会。
你好,父亲大人,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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