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硕士论文爬故纸堆的日子里,我无意中看到了这样一段材料,颇为震动:
哭过之后,他好像摆脱了人世间的烦恼,进入了空灵的境界。“从此他横下一条心,对一切冷眼旁观,处之泰然,无论多么无情的批斗,无论多么残酷的折磨,都不再触动他的心灵。他依旧每天饮酒吟诗,谈笑自若。为了不让家里人为他担心,他回家来干脆不提外头的事,而只是反复吟诵着陶渊明的诗句:‘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
丰子恺曾在信中对幼子新枚说:“切勿诉苦闷,寂寞便是福。”不诉苦闷,这可太难了。厨川白村说:写作是苦闷的象征。一个人如果连诉苦的权力都放弃,这腹中得有多大的天地才能容纳世间的诸恶。
世人常说什么小鲜肉、大暖男,我只可惜世人知道太少。最暖的男神,莫若丰子恺。他称得上民国的头号暖男。用时下的话说,就是那个“别人家的爸爸”。
当他热衷于一种游戏的时候,吃饭要叫到五六遍才来,吃了两三口就走,游戏中不得已出去小便,常常先放了半场,勒住裤腰,走回来参加一歇游戏,再去放出后半场。看书发见一个疑问,立刻捧了书来找我,茅坑里也会找寻过来。得了解答,拔腿便走,常常把一只拖鞋遗剩在我面前的地上而去。直到划袜走了七八步方才察觉,独脚跳回来取鞋。他有几个星期热衷于搭火车,有几个星期热衷于象棋。又有几个星期热衷于查《王五云大词典》,现在热衷于抓蟋蟀。但凡兴味一过,便置之不问。无可热衷的时候,整日没精打采,度日如年。口里叫着“饿来,饿来”。其实他并不想吃东西。
对孩子的观察入微真的算的上极致了。再如:
“在儿童,‘闲’是一件苦痛的事。因为‘闲’就是‘没事’。没事便静止,静止便没有兴味,而儿童是兴味最旺盛的一种人。”
“在兴味最旺盛的儿童,‘没心相’似乎比‘没饭吃’更加苦痛。……他们为欲避免没心相,不绝地活动,除了睡眠,及生病以外,孩子们极少有继续静止半小时以上者。假如把一个不绝追求生活兴味的活泼的孩子用绳子绑缚了,关闭在牢屋里,我想这孩子在‘饿死’以前一定先已‘没心相’死了。”
还有数不清的漫画作品,把孩子的世界勾勒得惟妙惟肖。
阿宝两只脚.gif 办公室.jpg 建筑的起源.jpg 瞻瞻的脚踏车.jpg我曾以为,凡是对孩子心存大爱的人,必然是阅尽了红尘的诸恶,才懂得转身回望,从孩子的嬉戏打闹中看到那一片未染的赤子之心。
可丰子恺却不是这样的套路。他写孩子、画孩子并不是在说出“切勿诉苦闷,寂寞便是福”这句话之后。他笔下的孩子就是以自己的孩子阿宝、软软、瞻瞻为模特。
藏得住大悲的人,必然大慈 。丰子恺对儿童世界的痴迷,不是空穴来风。年轻时,他也是一个两眼朝着国门外看的热血青年。青年时为了学好西洋画,他不惜卖祖宅、举外债,重金游学日本,但回国之后不久便收起了他的颜料画布,拿起毛笔,铺开宣纸,画水墨、题古诗,蓄须、品酒、穿长卦,掷重金造满满古典味的缘缘堂。1928年,丰子恺从弘一法师皈依佛门,法号“婴行”。丰子恺曾在自己的烟斗上刻过八指头陀的一首诗:“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
曾有一些人批评丰子恺逃离到儿童世界以躲避现实社会,他回应说:“我企慕这种孩子们的生活的天真,艳羡这种孩子们的世界的广大。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练的孩子们的空想界中寻求荒唐的乌托邦,以为逃避现实之所,但我也可笑他们的屈服于现实,忘却人类的本性。”
我信他的赤子之心。尤其是当我自己身为人母之后,我才懂得,一个男人要有一颗怎样虎嗅蔷薇的柔软内心,才能在孩子身上花去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多少人对自己的父亲说的最多的是那句“爸,我妈在哪儿?”父亲,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个称谓。站在普通人的角度,我被丰子恺的漫画和儿童文学作品所温暖;站在妈妈的角度,我被父亲丰子恺的耐心和慈爱而感动。丧偶式育儿越来越普遍的当下,还能有比这样一位“别人家的爸爸”更暖人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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