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气似乎比以往都燠热难耐,如同把人封在瓦甑里干蒸一般。
虞士觉得自身正被一种难以奈何的威风压迫着,心绪不宁,昏昏地抬不起头。哪怕是霜縠冰纨裁制的裙襦衣裳,贴在身上,也会渗出一层薄薄的香汗来。
她正坐在车上,从荧阳城出来,准备归乡探看父母。推开轩车的窗往外望去,日光烤得土地发白,热气腾腾往上冒。暖风熏得道旁一排老树枝叶懒洋洋动了一动,树上倒是蝉声凄烈,犹似鸣于耳畔。它们是年复一年地繁殖与死亡着。
据说很多年前,此地驰道未废的时候,那些老树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这里处处都透着荒凉,不过小时候听本地乡人讲,在不远处的鸿沟之水尚未枯竭时,荧泽也有着一片宽阔的湖面与数滩连绵的浅水泽薮,尚未被塞为平地。秦曾设敖仓于此;大汉初兴,高祖与项羽争雄时,便是因夺得敖仓之粮,才得以获胜;在西京时代,汉设工官、铁官于荧阳城,因而此处仍作为交通要道的一个中点而繁荣着。但如今往雒阳的车驾都不爱走此道,敖仓也早缩减成了敖亭。枯竭后的荧泽虽仍用着旧名,但已被各豪强大户圈作了一片片私田。
虞士的父母便是荧泽里依附于本地富家的农户。虞士曾经也是,不过她现在是荧阳名士周春的妾。
若是以往,虞士绝不愿回到那个贫穷的地方,只是吩咐仆佣提前备好赠与父母的财物,再耀武扬威地派人送去。除了要尽大汉所提倡的“孝道”,这里边未必没有一层赌气的意思在——
因着永兴元年那场饥荒,狠心无情的父母为了自身能活下去,为了她的兄长能活下去,竟将她卖作本地富家的奴婢!
那富家颇收了一些贫家女子,再挑出美貌的教习歌舞,作为贿赂送入雒阳梁大将军家中;余者亦转卖以牟利。听闻梁大将军有一爱妾友期通,藏在外宅居住,然其妻孙氏善妒,竟寻得机会,毁伤了友氏的面容,又杀死丈夫与友氏所生之子。大约送去梁家美貌的婢女亦免不了卒遇飞祸。那时虞士便作如是想。
幸而本地大族为子购求一妾,挑中她去……她的夫君周春,正是顶有为官之望的太学生,不久后大约便能衣冠仕于雒阳。虞士自以为从此过上衣绮罗、曳流黄、挟琴上高堂的富贵日子——他甚至为她买了外宅,温柔地唤她为“夫人”,让她忘了他早已有妻,而自己只是个买来的妾。
她的父亲也早早以“女婿”在雒阳为官来自夸,甚至昂首向乡党邻里骄傲吹嘘。不过,听闻自己被卖的第三年,又是蝗灾颗粒无收,父母再无女儿可卖,虞士之兄也被送入雒阳宫中腐身为宦了。
一见到别人比自己活得更不堪,人的同情心就易被打动;或者说,自己活得再风光,也需要向怨恨之人招摇才来得痛快。因此当虞士见到父母来请求借钱之时,仿佛把自己曾经被卖作婢女、与牛马同栏的记忆都遗忘了;她对父母的恨,就因为有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竟然轻而易举地排解了。她乐于接济他们,乐于让父母来城里探望,乐于看见父母一改从前只重视长兄、轻视幼女的嘴脸,把她当作一位贵夫人来奉承。她感到某种可怕的满足。
可是此次虞士却临时起意,欲要回乡看一看他们。
匆忙从内宅出来,只携了一个小婢,便吩咐平日堂外伺候的老仆驾车。直等车驾出城,才终于长舒一口气,从袖中取出铜镜照面。镜中的女人脂粉未施,双眉轻蹙,眼角因刚哭过而微带着些红色,高髻是昨日所绾,未及重梳,斜堕一侧——这倒好似“愁眉啼妆堕马髻”——名称虽听着可怕,时下这却是京都妇女流行的打扮,哪怕有着“服妖”恶名,却已成了流被四方、诸夏仿效的风尚。
待路转了个弯,她终于瞥见了桑林后家乡那些幼时所熟悉的屋顶。屋上片瓦也无,只用石头压着杂乱的麦秸。但并未见哪一户升起炊烟。等车缓缓地驶入田庄,虞士悄然走到家门前,便听见家中父亲仍在高声谈说着旧事:“哎,虽然天灾不断,咱们大儿不得已送入宫中为宦,小女亦卖作人妾……可咱们这样微贱的农人,苟活至今,儿女也在吃穿不愁之地,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母亲亦叹道:“如今女儿还能时时归来,听闻亦受主人家周君宠爱;可咱们儿子,不知在宫中会受怎样的苦啊!”
可怜他俩还认为女儿所侍奉的主人是大族名士,不会受苦呐!若告诉他俩,自己仅风光了七十余日,夫君便因雒阳有事,无暇他顾,将她扔在了荧阳。他的嫡妻在丈夫面前时还全然一副贤惠模样;可待周春一走,她便将为妾的昏笞至旦!自己在家不堪忍受那厉鬼一般的夫人虐待,才私自寻了理由出门。若是这样地说起来,父母又作何感想呢?
想到哪怕自身向父母袒露了事实,也未必能获得几分同情,虞士只得装作无事地轻轻叩门。
“谁啊!”里面父亲闻声叱道。
“是我……”虞士的声音低得只能自己听到。待屋里又问,才强撑精神提声回应:“是女儿回来了。”
屋中的人立马改换了语气,“快进来,快进来,今日怎么想回这里来了呢?”
二老开门后是客客气气地迎到了门外。母亲伸手想要上前扶她,看了看虞士身上丝衣鲜亮的颜色,终于还是把沾着泥土的手缩了回去。倒是父亲又接连说着:“你为何突然归家,是有什么急事么?到席上坐,屋内没扫过,污了缯帛的衣裙就不好了。乡下也不及准备什么招待,阿负别发愣了,快把夕食煮上!”
“无事无事,女儿今日只是顺道看看,阿翁阿母近来无恙?可有强饭加餐呢?”
“一切都好,因为你的缘故,此地主人如今待我们很客气!”父亲大笑道。
屋中灶边忙于炊事的母亲亦转过头来,满面笑容地絮叨不休:“老妾刚还与你阿翁讲,如今若非有周家照拂,咱们哪里能过得这般安稳?你在周家衣食无忧,又有仆佣伺候,自然也过得很好吧?今后还得好好侍奉周君才是。腹中可有动静么?为妾的,总得有子倚靠才好!”
听母亲这样讲,虞士心中悲伤,却不愿多说话,只佯装咳嗽几声,偷偷用袖端拭去眼角泪水。
“倒是你阿兄,如今不知道在宫中侍奉哪一位贵人呢?雒阳终究是没有机会去了。你阿翁阿母也想多去城里看看你,不过每次前去都是有求于你,也真怕咱们这穿着裋褐陋服的乡下人让你难堪。”
父母果然首先想的仍是阿兄。之前因二老几句关怀之语略有感动的虞士,内心又升起了怨恨。
【2】
一提到这些乡下地方的生计,官吏们总会形容出男耕女织、奉慈养幼的场景来,并将此作为为政成绩之一写入每年上计朝廷的集簿中。但实际在这里的农家,壮年的男子并不常归家。他们中运气不好的,已被征去远方打仗,过了数年也无法返乡;运气稍好的,虽不至远离家乡,却仍得承担本郡本县修治城垣、道路、桥梁、水利的沉重劳役。因此农人家中便只好“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了。
女人们除了照顾家中老弱,白日里得在田地里耕作,偶尔还如男子一般被征去服劳役。夜里她们仍不得休息,得继续白日未完成的纺绢织布任务。冬日里为着节省夜里纺绩织补时照明的油火,她们便聚到一起“会烛”。所谓“会烛”,便是邻近人家的妇人们相聚一室中纺绩。于纺织技术又可互相仿效、同于巧拙;再则女子无论老幼,在整日操劳后,相聚谈笑,总是难得轻松的时刻。
虞士归家的消息已经传开。本地每逢灾荒就会有女人或孩童失踪,从此杳无音信,她是唯一一个“衣锦还乡”的。天色未暗,农妇们便不顾如今还是盛夏,入暮未几,日尚悬空;纷纷以“会烛”这个拙劣的借口聚到她家门前来,想看看这个失踪多年,却以贵妇的身份返乡的女子是何模样。
与虞士同来、忠心的仆婢守在门前,怒目瞪着这群妇人,使她们只敢在外张望着。
“虞士,让我们进来吧!”一个女人在门外喊道。
“可是,夫人,她们……她们那么脏,会污了房室……”门外小婢却向内这样回道。
“我说让她们进来!”虞士的语气竟有些生气。
可小婢说得不错——进来的几个妇人,都像是经火烤过、干枯黑瘦的木材,弯腰驼背,身上的衣服其实只是几块破布缝合到一起。其中一个女人正对着虞士微笑,咧嘴露出磨损残缺的牙齿:“你还记得我吗?曾经我们常在一起玩呐!”她背后还背着一个哭闹的男童。
看着虞士脸上的茫然,她又自己接话道:“是我,李吾。”是李吾!虞士还记得邻家那个与自己同岁的少女,她有着杏一样的大眼,与眼前这个人还有些相似。她是自己小时最好的玩伴。那时候两家人甚至还玩笑着说,要娶李吾过来,再把虞士嫁去她家。
可她为何老得这么快?
“一别经年,你如今都已为人母了呀!”虞士试着想掩饰自己的惊讶,膝行上前,逗弄起李吾背上的男童。
“是啊。这已是第二个了。第一个是女儿,被舅姑扔了。”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另一个妇人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她眼旁的一颗泪痣让虞士想起,此人是多年前邻家买来的新妇。虞士只知道,那时她也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强盗将她掠卖至此;她欲逃跑,邻家还打断了她的腿。可如今的她,蓬发颇白,面尽魿腊,甚至有些吓人。“真难为情,我这模样让夫人瞧见。”妇人低声嗫嚅道。
自家的父母,尚能因为女儿的接济,远离饥寒。可眼前这些以艳羡的眼神望向她的农妇们,她们不用再多说一个字,虞士能猜想到她们过的生活:她们在不断地耕织劳作,背灼烈日,足蒸暑土,可仍旧缺衣少食、历尽忧苦。恐怕直到死亡,她们才能获得长久的安息……
“看看你,你就像天上的神女一样!”李吾的声音打断了虞士的思索,“我听闻你去雒阳了,去了咱们大汉的中心。你嫁给一位顶厉害的大官,成为一位高贵的夫人,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
看虞士并不答话,且神色不对,李吾终于察觉了些蹊跷,试探着问道:“……你过得还好吗?”。
虞士默然不言,一众妇人却都嗤笑起李吾:“人家作夫人的,早不是我们这儿身无恒产的黔首百姓,怎么会不好呢?”最后一句听着却像是她们自嘲的叹息。或许这些女人,也不敢再问,害怕与虞士间的鸿沟更深,害怕让自己无望的人生变得更加无望。
虞士借口欲睡,起身退入内室。
屋中阒然无人声,只李吾深深地望了虞士一眼,也不再多话,埋头开始缝补起旧衣。
【3】
次日一早,虞士终于还是告别了父母,决意要再回荧阳城去。仍旧走的是来路,可心中所想却已是不同。
刚出里门,车前坐着的小婢突然指着道旁喊道:“夫人,是昨日来‘会烛’的那人!”
虞士也顺着小婢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道旁龟裂的田地里,收割过后的麦茬密布,其间还横卧着枯干的麦秸。平地上一条煌煌的焦黄长带延伸出去,直逼得天色也成了一幅极浅的流黄纨。
麦田中一个佝偻着的身影正挥着手,冲虞士的马车跑来。是李吾。
她不顾小婢阻拦,上前来将一把男人用的拍髀铜刀递与了虞士,“是我阿兄的物件,还请夫人好好收着。”
一滴泪水终于突破重重的掩饰,从虞士的眼中落下:“……你阿兄……如今他娶妻了么?”
李吾点头,指向麦田中众多还在俯身拾麦穗的妇人中的一个说道:“昨日会烛时她也来了,只是躲在后面,不敢与你说话。”
“那你阿兄夫妇俩一定过得很好吧?不像我,哪怕有着美衣甘食,却不过是个取媚于人、主人喜欢了便买来,不喜欢又可以抛下卖掉的玩物罢了……”虞士紧紧握着拳,强忍着放声大哭的冲动。
“阿兄他去岁被征了兵,听说是西面边郡羌人作乱吶,朝廷征发士卒前去镇压……所以请夫人收好,没准是最后一点念想了。”见虞士默然无声,李吾仰头向天深深吐了口气,心中似压抑着什么东西。终于她又带着哭腔继续絮叨起来:“你知道么……你怎会知道……那年大饥,我的女儿……不是被舅姑丢弃了,是被全家分食了呀……我这样的母亲……将来一定是要遭天谴的……”
对于荒年至亲相食的惨事,虞士并非不知,昔年消失的妇人孩童,除却卖作奴婢者,有的恐怕便是这般下场。
常言道:“天之道,施善人”,可究竟天道是耶非耶?虞士也说不清。想起雒阳那些衣裳楚楚、礼仪翩翩的贵胄家眷们,难道她们就是善人?她们的所取所用难道不是自这些不堪为命甚至吃人的农妇日耕夜绩而来么?
虞士内心不由泛起一阵恶心,奔至道旁呕吐。小婢搀扶虞士时,还不忘怒目瞪向一侧的李吾。李吾瞧着虞士情状,脸上满是愧意,却逐渐改换了神色,凄然泛笑着说道:“夫人……夫人莫不是有身了?”
虞士并不回话,小婢倒是惊喜地对李吾连声谢过:“阿姑,多谢你!若果真如此,夫人得赶紧回城里去了!”待手忙脚乱扶着虞士坐会车中后,又红涨着脸拍手道:“夫人若真是有身,如今咱们便不惧那当家恶妇了!今周家无后,若夫人得男……”
虞士赶紧叱住多嘴的婢女,可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抑制不住泛起一丝笑。
李吾还在车后喊着:“夫人,如今的你和我们不一样!请夫人别回来这地方,一定不要回来啊。”
车声辚辚,逐渐远离了村舍。望着道路上虞士远去的车驾,田野里的一众农妇都唱起了挽歌:
小麦青青大麦枯,
谁当获者妇与姑,
丈人何在西击胡。
吏买马,君具车,
请为诸君鼓咙胡。
天广地阔,却没有一处地方可以安放妇人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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