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花底人

作者: 言定瑀 | 来源:发表于2018-05-19 15:41 被阅读179次
紫薇花底人

紫云山的风景果然名不虚传。第一次在网站上看见那座光影弥漫中几乎被层层红叶覆盖的山峦,我便决定今年暑假的写生一定要在这里。男票本要陪同,无奈他母亲生病,学期刚结束,只得匆匆返家。

我和他是从小住在一栋楼里的邻居,都喜好绘画。他比我大四岁,在一所知名的美术学院上研二。有他辅导我,去年夏天我也如愿考取了这所学校。以前并不觉得他有多么优秀,进了美院才发现他竟然是风靡全校的儒雅校草,有一大票的迷妹,而他却独钟爱我。

每次和他十指紧扣地在校园里漫步,被他无限宠溺的眼神盯牢时,我知道自己已被周围的目光砍杀了无数次。所以,为怕被他的众多暗恋者们生吞活剥了,他刚走,我也打点行囊,拒绝了一帮女生集体去另一处风景区写生的建议,径直向紫云山而来。

因为这里离美院郊外的新校区较近,我来时,山下能投宿的地方早已住满。最后一家小旅馆的师傅建议我来山上的幽鸣寺,说这里正在举办女众的短期出家活动,为期一个月,说不定还在招人。

真是天赐良机,我学的是国画,平时喜静不喜动,又常念佛经,正好想体验一次“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的生活。

兴冲冲地奔上山,负责这次活动的妙真师太却告诉我又刚满员。收拾背包正要离开,包中滑下一本我用蝇头小楷手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师太捡起,口中赞叹我的秀丽字迹。

“其实我是附近美院来写生的,只要一个安静点的住处就好,房费照付,闲时给你们多抄些经文。”我赶忙许诺。

“住处到还真有一处,只是不在这里,在对面忘情崖上。”师太指着寺庙斜对面不远处的崖坡。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望见在蓊郁的竹林和稀薄的烟光间,白墙黑瓦地立着一座明代风格的庭院,只是那庭院显然已荒废了,连屋檐的四角都透着孤清。

忘情崖?我的胸口莫名地狂跳起来,虽然是第一次看见,我却奇怪地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连忙点头应允,对师太说就住那里。

这是一座清幽的小院。院子不大,半人高的矮墙上爬满了地锦一类的藤蔓植物。扒住围墙往下看,就能俯瞰整座紫云山。院中央有张石桌,一圈配了四个石凳。院子的角落里栽了两棵紫薇树。已是七月,粉中夹白的紫薇花如云似霞般地开了满树,层层叠叠,香气沁人。

禅房正对面还有一个屋子,比我住的禅房还大些,但一副破旧颓败的样子。两边门楣上的题字也难以分辨了。妙真师太送我上来时,脸上带着不安的神色,说那只是一间堆杂物的仓库。我贪恋这里的僻静,加之觉得自己经常诵经,也不以为意。

但也总算住了下来,每日不是泼墨作画,便是抄经诵经,行走在寺庙和山林之间,真有种已然出家的幻觉了。

然而,有时也会略觉得孤单,比如今晚。

今晚的月色皎洁。如洗的月光透过紫薇树的枝丫,洒在我那绣有深绿色青莲花瓣的白色旗袍上,如荷塘月色般清丽。我刚洗完了发,长长直直地,如墨一般披在肩上,坐在石凳上晾干。

石桌上摆着一壶青梅酒。儿时,母亲将外婆接来照看我。外婆就喜喝这种酒,也时常自制,耳濡目染的,我也学会了。上山前装在干净的白瓷瓶里,此刻也效法古人独醉花阴。

一阵微风吹过。头顶跌落下几点粉白的花瓣。半醉在清香之余,忽闻对面屋子里似有嗡嗡的声响。虽然我已来半月有余,四处也转遍了,却从未进去过。

“谁?是谁在那里?”我连声喊道。我的声音散在院落,四下却又复归于寂然。

又一阵风吹过,嗡嗡声再次从对面屋里响起,像是对我的回答。

借着酒胆,我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里面空无一人,只墙角堆着一些杂物。杂物旁边独自立着一张不算太大的弓,弓弦被门外进来的风吹得弹动了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心口一松,正欲掩门而去。那弓弦又颤动了起来。我心下不忍,走上前去,仔细打量它。那弓虽然落满了尘垢,却依然完好无损。我掏出兜里的纸巾,轻轻擦拭它。灰尘拂尽,依稀可见弓体上雕刻有精美的花纹图案。

我一时兴起,拿起弓来把玩。忽然,弓身通体发红,红光逐渐映得屋子里雪亮起来。我吓得失声大叫,丢下弓,奔出屋子。

站在院中,稳定心神,回头再望,只见红光渐熄,影影绰绰地,似有人走出。我再次惊呼,那人却后退回屋里。惊慌失措之余,急中生智地想起聊斋故事里的桥段,抖着声音问:“你究竟是人是鬼?我与你素味平生,也不曾害你。如果我刚才无意中冒犯了你,还请见谅。”

话音刚落,那人已从屋里又走了出来。月光微斜,我看见一个身着古代美衣华服的高大男子站在那里。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不发一言。

我的心砰砰乱跳,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深吸一口气,我强自微笑着说:“相见就是缘分,这是我家乡的青梅酒,你不妨也来坐坐。”

他的嘴角略动了动,接着缓缓趋近。月光照在他微微泛青的白色锦衣上,似一潭碧波荡漾着清辉。

“要喝一杯吗?我正在赏花。”我问。他微微摇头,但总算是淡淡地笑了。

“人鬼殊途,你不怕?”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温柔深情,如山间泉水,沙漠驼铃。我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男声,顿时好感徒生。

“你若要害我,此处便是我的劫数,逃无可逃。你若无害我之意,独酌不如共饮。”我文绉绉地学着古装电影里看来的话。

“坐吗?”我重新坐回石凳,又试探着邀请他。

他还是不说话,踌躇了一会儿,也坐在我对面。借着月光,我看见他的面孔白皙如玉,墨缎般的长发用金冠束在身后。浓眉下,他的双眸深邃如墨,眼神如刀。他的鼻梁高挺,嘴唇紧抿着,使他的表情阴冷得似冰山上的飞雪。

“你住在这里吗?”我问。

“不,我住在那张弓上。”他云淡风轻地说。我却不解地望向他。

“那不是普通的弓,它叫繁弱,附着在上面的魂魄能超脱三界之外。”他解释说。

“哦,那你经常像今天这样出来?可为何我来这里半月之久,才看见你?”我好奇地问。

“我在等一个人。等了很久。她总也不来。我很失望。今天,或许是你的酒香吸引了我。她同你一样,也喜欢喝青梅酒。”他的眼角扫了扫我的青白色酒杯:“连味道都一样。”

“是吗,那你等了多久了?”我忍不住问。

“哦,算起来应该有三百七十三年了。”他回答,眼神落寞。

“那……你……你是……清朝还是明朝人?”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搜索起历史课本上的知识。

一片花瓣飘到他的手边,他捻着粉色的花瓣,静静地,就像看着某人。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凝望满树绽放的紫薇花,脸上的微笑如积雪被阳光消融般温暖:“紫薇花下,青梅煮酒,好相似的场景。”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再问:“紫薇花照银瓶酒,你真的不喝一杯吗?”

“不,我不喝酒。你好像很想劝人同醉。”他淡淡地说,眼神却似蛇一般锐利。

“哦,酒虽不能解忧,却能壮胆。我有时会莫名其妙的害怕。小的时候经常会从梦里惊醒,到处都是兰花,各种颜色的,快把我淹没了。”

“兰花?”隔着石桌,我也立刻察觉到他眼中滑过一丝电光。

“是。连花都能让我畏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不怕你。”我提起白瓷瓶,自斟自饮。深色的酒汁沿着抛物线哗啦啦地落入杯中,酒杯里随即荡起一抹月色。我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悲凉的情绪,心似针刺般疼痛,还未饮,一滴清泪已落入杯中。

“你已醉了。”他望向我的目光依然清冷,但声音却柔和了许多。

“不,我很明白。你等了她三百多年。她为何不来?”微醺中,我再次打量他。和俊秀的五官相比,他的身材显得过于高大,骨骼也比常人更粗壮些。

只听他轻声叹息:“人生总难如意,错过了,只好等她。”

“可是,她究竟会不会来?”我还是问。三百多年,深情至此,我替他抱屈,又揣度起男票会不会为我如此,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现代人崇尚务实,即使化为鬼魂,也很难做到这般忘情了。

他也不答我。院外竹林传来鸱鸮咕咕的叫声,一只寒鸦飞过,落下一片黑羽。不知何时,月华已躲到一层轻纱后面。

“不早了,你该进屋了。”他说。我刚想回答,对面已无他的踪影,只有那片羽毛还留在石桌上。

紫薇花底人

第二天去给妙真师太送抄好的经书,装作不经意地又提起那间屋子和那张弓。师太却神色怪异,似乎并不愿提及。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寺院里能有什么,只是听说原来有个觉慧法师在里面圆寂过。”师太欲言又止,嗫嚅着说。

我笑了笑,也不再深究。白天无事时,将那张弓彻底洗净,悬挂于禅房墙壁上。然而连着十天,他都没再出现过。

某晚,又是一轮冷月高挂在幽蓝的夜空。和男票煲完电话粥,我忽然刻骨地思念起男票,遂铺开宣纸,润笔画他的小像,也不知画了多久,总算完成搁笔。

已是子夜,我却全无睡意,拿出心爱的排箫,推开窗,对着月色,吹一首《残月》。箫声呜呜咽咽地飞上天际,飘荡在山间。房里的灯盏忽明忽灭,窗外,紫薇花枝婆娑摇曳,我感觉到他已站在我身后。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他低头端详桌上的画卷,半饷方道:“你很喜欢他。”

“是,不过不及你们那时候的人。”我喃喃回道。

“我们那时候?哦,已隔了三百多年。”他沉吟了一下,道:“上次你问我是哪个朝代的人,我不确定你是否能懂,可今晚你的箫声让我想告诉你。”

他走到桌前,缓缓坐下,眼神凄楚,沉着声音说:“我是大明最后一个太子。”

“明朝……最后一个太子?你是……崇祯的皇子?”我脱口而出。看他的穿着谈吐,我早就猜他定是皇族贵戚,只是没想到他会是太子,不免觉得愕然。

“是。太子。一个让我母后整日担心,让田妃和慈炤觊觎的封号。”他轻轻哂笑。

“怎么,你不想当?”我惊讶。

“从我被封为太子那天,厄运就伴着我。从小我就体弱,八岁那年更是得了一种怪病,发作起来,全身骨节肿胀疼痛,有如火烧。慈炤和慈焕在背后笑话我是长了两条腿骨的怪物。那时,我每天只能闷在屋里,看着父皇的其他孩子们自由自在地习武玩耍。”他停顿了一下,双目如寒星般一凝。

生在帝王之家,反而比平民百姓的羁绊更多。我默默想到。他似乎感觉到我的同情,但却并不领情,眉心一蹙,说:“也许,你并不会懂。”

“不,但说无妨。不然,今夜我会失眠了。”我央求说。

清冷的月辉照在他白皙的脸庞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月影里的一尊雕塑。良久,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到悬挂在墙上的那把弓前,凝视着它说: “十岁那年,母后从宫外请来一位法号觉慧的高僧,要我拜他为师。他是个奇人,几乎没有他不懂的事情。他为我熬制草药,慢慢地,我的身体恢复了。及冠礼之后,他开始教我习武。

这张弓就是他送给我的,还有一只箭叫忘归。他对我说,这是一对宝物,相传是后羿射日所用,当时我还不信。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那只箭现在在哪里呢?在她那儿吗?”我问。

他转过脸来,微微愣住了,说:“你……你知道?”

“我只是猜的。”我答。

“哦。”他苦笑了一声,眼里流露出失望之色:“很平常的故事,对不对?我那时随身带着繁弱和忘归,但是没想到第一次用它们捕猎,就射中了兰儿。”

“兰儿?很好听的名字。”我赞叹道。

“这里附近原本有个皇家捕猎场。父皇总是忙着应对战事,猎场很久没人去了。有一年冬天,我一时兴起,拉着慈炯和慈炤进去玩。”

“她在里面?”

“是。我跟踪一只驯鹿到一面冰湖上,一箭放出去,眼看就要射中,她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扑在鹿的身上。然后,她就倒在洁白的冰面上,小小的,一身兰草花朵的绿衣随风飘起,后背被血染成一片殷红。”

“她一定很美。”我忍不住猜想。

他炯炯地注视我,缓缓地说:“她和我见过的那些宫里的女人都不一样。他们把她抱过来,她苍白着脸,气息奄奄地凝眸望着我,不说话,也不惊慌,就好像身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我把她放在马背上,带回宫里疗伤。”

“你一定很喜欢她。” 我说。

他轻轻摇头。“一开始只是好奇。她的伤好后,我就留她在身边做贴身侍女。她的话很少,没事的时候只喜欢摆弄花草。因为我的眷顾,其他的人经常刁难她,但她既不恼,也不分辩,只是尽心伺候我。有一天,我在房里看书,她在窗外忙着泡制青梅酒。”

他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那两棵紫薇树:“那天,紫薇花也像现在这样盛开,我放下手里的书卷,在屋中观察她。她在游廊里缓缓踱步,我的目光也从一扇窗移到另一扇窗。最后,她走到紫薇树下,一袭白裙,站在花影里,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粉色的花瓣落了她一身。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已经离不开她了。”

“你爱上她了,那她呢?”我问。

他静默了一下,说:“我当时并没深想这些。她总是顺从我,但又好像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顿了顿,又说:“没多久,也许是听说我痴迷一名侍女,母后向父王请示为我纳太子妃,又把兰儿调到坤宁宫。

我绝食了三天,母后终于妥协,把她放了回来,但是罚我禁足,并且不准她再留在宫中。我让师傅安置她到这里的幽鸣寺,想等风头过去,再恳求母后恩准她回来。”

“那很好啊。你母后同意了吗?”真像古装剧里的桥段。

他默然良久说:“后来发生的事,你看过的史书上都会有记载吧?”

“你是说李自成攻陷北京,你父皇自缢于煤山?书上说,他死前逼你母后自尽,还砍伤了你的长姐,杀死了昭仁公主?”我努力地回忆着自己那些零碎的历史知识。

“那都是满人写的。”他鄙夷地冷哼一声,“但是,我若早点带她走……”

“京城被攻破的时候,她还在这里吗?”我连忙问。

“是的。临行前,她来向我告别。我还记得她跪在我脚边,拉着我的衣襟问:殿下,如果你的母后不同意让我回来呢?”

“那你怎么说的?”

他的双目微红,沉声说:“孙传庭潼关大败以后,我们的兵马节节败退,城池接连失守。从前方传来的都是叛军投降的消息。父皇气病了。母后劝他早日南迁,但是那些文官诽谤她另有所图,意在扶我登基。为了避嫌,母后叫我不可轻举妄动。我虽然并无意皇位,但是那时我若出逃,只会使母后身处险境,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所以,我只有等待。”

“那你对她说了吗?”我还是重复道。

“没有,我只是教她放心,等我打点好一切,就去找她。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抬起头,无限哀伤地问我:殿下,如果兰儿等不到你了呢?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颗泪珠滑落唇边,就好像从此以后,真的再也看不见我了似的。我的心被她牵扯得空空荡荡的,扶起她说:怎么会?母后已经答应我不再为难你了,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去找你。

那若是找不到呢?她还是不放心。

那我就等你。她听我这样说,总算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的眉心微微卷曲,眼里带着两团冷冷的火焰:“她很少那样和我说话,只有那次,就像一个离家的孩子。我以为她只是一时闹情绪的玩笑话。没想到后来竟然一语成谶。

昌平被攻破之后,紫禁城里到处都是闯贼的密探,我很担心她的安危。但又苦于正被母后罚禁足,不能去找她。好不容易等到三月十八日的黄昏,父皇终于召见我。

那天,我来到父皇的病榻前,他才三十四岁,头发就全白了,眼角的鱼尾纹比耄耋之年的老人还多。”

“我看过的历史课本里对你父皇评价尚可,说他勤政节俭。”我安慰他。

“他很努力,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批阅奏章。我六岁生日的时候,他问我想要什么赏赐,我信口说想要他不再当皇帝了,可以陪我玩。他没有说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他脸上的表情。”他面色微沉,双眉紧蹙,仿佛又陷入沉思之中。

他让我陪他登上煤山,王承恩静静地跟在我们后边。以前父皇到这里来,都是前呼后拥,那天却只有我们三个人。天昏沉沉的,一轮血红色的太阳已经落了下去,父皇看着脚下被血光笼罩的紫禁城,转过头,又用我六岁生日那次的神情望着我说:慈烺,我就像这落日,而你,必须成为明天的太阳。

我沉默不语。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当这个太子,可是一切都是前生注定的,从你生下来那一天起,你就没得选了。父皇的病已是好不了了,我留在这里引开他们注意,你带着两个弟弟,让王永安和你师傅护送你们逃吧。

儿臣不会抛下父皇。我跪倒在他膝前。

王承恩走上来,交给我一封密诏。父皇对我说:找你堂叔福王去。我知道史可法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把密诏交给他。有他在,你堂叔不敢阻拦你称帝。

那你和母亲,还有长姐、昭仁呢?昭仁还那么小。我问他。

父皇闭上眼睛,哽咽着说:她们都已没有选择了。”

他神情肃然,院子四周死一般沉寂,连风也悄然停了下来。为什么不让女儿也逃呢?真的是在家从父,嫁后从夫吗?我心想,心里说不出是喜是悲。

“后来,我就去找慈炯和慈炤。”他继续说,房里的灯光映在他如墨的眼睛里,闪烁着晨曦般的光芒:“几个小太监说慈炤已经带人先跑了。我和慈炯半路碰见了去找周显的长姐。师傅会易容术。我们五个人乔装打扮一番后,混在人群里,连夜偷偷溜出城。

一路上,河里、廊下、殿门前,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肉和死尸,整座皇宫的上空飘散着一股血腥味。田妃已经疯了,站在乾清宫门口又唱又跳,嘴里还在诅咒着母后。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逃出皇城。我的身后传来早朝的钟声,连续响了二十下,钟声那么孤独,就像是大明的悲歌。

逃出城后,一路上的难民和死尸更多了。想到兰儿一个人住在寺庙里,又听说闯贼的兵马早就到过那里。我不敢想下去,执意要绕道去接她。师傅他们拦住我,我也不听,只叫他们走,他们都不愿意丢下我,于是,我们只好一起来到这里。”

“那找到她了吗?”我着急地问。

他沉吟片刻,眼中有泪光微闪,低声说:“等我们到了这里,却发现已经中了埋伏,闯贼的人早就把幽鸣寺重重包围,专等我们上钩。”

“兰儿……是他们的同伙?”我推测道。

他看看我,冷冷地说:“连你都猜到了。我却毫无防备。事后我才知道,她是闯贼手下大将郝摇旗的女儿。 ”

“那他们是早就谋划好的。你从来没觉得她可疑吗?”我奇怪。

“她那样孤高清冷的人,总是一副置身世外的样子,我就没往那方面去想。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是她经常坐在城楼上,望着整座紫禁城默默发呆。她一个人定定地坐在那里,神色迷蒙,夕阳的光影一点一点地划过她的脸庞,而我那时却以为她只是思念家乡。”他自嘲地一笑。

“她应该很敏感。”

“我曾问过她的身世,她说家中还有一个哥哥,但是从小就失去娘亲,是爹爹把他们兄妹俩辛苦带大。爹爹原是个捕快,因为不满地方官的盘剥欺辱,带着他们离开家乡,四处漂泊,后来就失散了。”

月色从窗格间隙中簌簌漏了进来,洒在他清俊的脸上。他幽幽地说着:“那天,她就站在这座院子里的廊檐下,还是一袭白裙,鬓边斜插着朵白兰。我的装扮骗过了她的手下,却没法骗过她。她静静地坐在一群身穿黑衣,紧握佩剑的婢女当中,冷着脸看着我们五个人在人群中奋力厮杀。”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声音里带着几丝隐恨。

“你们冲出去了吗?”对一个大明太子来说,他的人生真的是一场逃无可逃的杀戮。原以为单纯出尘的爱情,也不过是一场算计。我暗想,忽然觉得自己和男票是多么地幸运。

“我发疯般地挥舞着剑,慈炯受伤了,他们的人也死伤了不少。觉慧和王永安叫我不要恋战,他们掩护我冲出去。但她终于站了起来,平静地看着我,说:殿下,叫他们放下武器,爹爹只要我抓你,并没有要我杀你。

哦?因为我这个傻瓜,不值得你们赶尽杀绝吗?我急怒攻心,恨极了她。

爹爹说过,只要你父皇的命。她轻声说。

小妹,少跟他们废话,一个也不留。她的大哥在一旁催促她。也许是为了逼我动手,长姐手腕一抖,举剑就扑了过去。几乎就在一瞬之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道寒光飞过,长姐的胳膊已被她的大哥生生切断。我急得大吼一声,飞身跃起抱过长姐。她痛得浑身颤抖,双眼通红地看了我一眼就昏死了过去。”

他不再说话,神色凄凉:“我满手都是长姐的血,想起小时候自己总是被慈炤他们笑话,长姐总是第一个冲上来护着我。我懊恼得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但兰儿还在劝我投降:我对爹爹说你并无意皇位,但爹爹叫我一定要阻止你去找史可法。只要你放弃抵抗,我让爹爹向大王求情,保证不会为难你。

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像野狼悲嚎一样的笑声:哈哈,求情?你就不怕我学勾践、伍子胥?你觉得此时此刻,我还会乖乖束手就擒?

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果然,我们是毫无退路了。她边说,边拔出长剑,凌空而起,向我刺来。

没等我出手,王永安已挡在我前面,和她打在一处。两边的人混战起来。我放下长姐,蓦地站起身,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伤害任何一个人。我瞅准空档,从背后取过繁弱,瞄准她,放出忘归。

弦抖箭落,忘归射中她的腹部,她向一边歪了歪,手中的剑掉在地上。王永安大喝一声,挥刀乘势对她头顶劈了下去,却被我腾空而起,挥剑挡开。

我抱住她,她哥哥也赶过来抢她,被我雨点一样密集的剑势挡了回去。她伏在我怀里,粲然一笑,我的后背却猛地一凉,一把短刀已插入我的后背。那是我与她临别之际送给她的黑空。

我和她双双倒在禅房的台阶上。她依偎在我怀里,心满意足地笑了,就像那次和我告别一样。她抬起无力的手,轻抚我的脸,惨笑着说:慈烺,对不起,今生……你我注定无缘,来生我定不负你。你记得……来找我。然后,她使出全身力气,把忘归抽出来,狠命刺进自己的胸口。

一时间,到处都是她的血。我坐在那里,天地间的一切都好像离我而去,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为什么要这样?”我不解地问。

“郝摇旗嘱咐她如果劝降不成,一定要取我性命。她不想背叛她父亲。再加上见我已经恨毒了她,干脆想和我一起死。”

“她真傻。”我低声轻叹。

“不,她只是……可怜。”他摇摇头,说,“如果能重来一次,我想让她知道,其实那天我只是想带上她之后,把慈炯护送到福王那里,就和她隐居。我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去找她,怕她被贼军所害,没想到害死她的人却是我自己。”他苦笑。

“但她还是爱上你了。”我说。

“太迟了。”他低声说:“我们被团团包围,慈炯和长姐都被掳走了。王永安也倒在血泊中。我心灰意冷地抱着她,直奔忘情崖而去。我听见师傅在身后喊我,可我不想回头。”

“你为她跳崖?”谁能料到大明太子竟然痴情至此。

“是,就在这座庭院里。”他看向窗外,嘴角带着一抹心碎的酸涩:“我抱着她,跳了下去。我的身体不断下沉,眼前只看见一片红光,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师傅从前说繁弱和忘归能知晓主人的心意,守护主人的魂魄。等我醒来,才发现是真的。有繁弱相助,我不必去轮回投胎,只是在这里等她,希望她身上的忘归能把她带回来。”

“可是,三百多年,已是几生几世的轮回,你如何能认出她呢?”我问。

“我想,忘归会告诉我的。”

“忘归,那只箭镞?”我的心头一惊,脑袋里电光飞闪,忽地想起一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我的这个动作没能逃过他犀利的眼神。他抓住我,一把扯开我的衣领,望见我的锁骨下从小就有的那枚暗红色的胎记,它的形状正像一支小小的箭头。

他怔怔地望着那里,呼吸都显得困难起来,嘴里梦游般地呓语着:“真的是你?忘归真的把你带回来了。”

“只是一个胎记罢了。你……你弄错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把繁弱取下来,放在我的手上,我胸前的胎记顿时发出耀眼的银光。

“现在你明白了。只要我把忘归取出来,繁弱就能让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再也不必去经历那些事情,兰儿,我会好好补偿你。”他张开双臂,激动地将我一把拥入怀中。

灯影深深,我闻见他的身上有股兰花的清香。兰花,好多兰花,童年的梦中,红的、粉的、白的、紫的,如梦如幻。有个高贵的男人站在梦里轻抚我的发,对我爱怜地叹息。

我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前,深深地迷惑了。

一袭凉风从窗外吹进,桌上男票的画像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画中的男子长眉斜飞,眼若秋水,向我深情微笑。

纸墨。浅香。我的身体一震,本能地推开他。

他似乎并不死心,焦急地说:“我帮你把忘归取出来。”说完,他的左手就向我的脖颈摸来。

“不要!”我惊得跌坐在桌前,捂住胸口,浑身抖如筛糠。

看着战栗不止的我,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地说:“你,果然不是兰儿。我错了。三百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只要忘归把你带回来,我们就能从新开始,却从没有想过,错过了,便不能再回头。”

他闭上双眼,望着手中的繁弱,一行泪珠缓缓滑过他如玉般的面颊。门被风吹开了,紫薇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他的背影孤高决绝,但却执着得像要把天地都撑开似的。

一步一步,那脚步仿佛走在我的心上。

我的胸前一阵撕肝裂肺般的疼痛,痛得扶住了墙。猛低头,胸前仿佛赫然插着一支银白的箭镞,鲜血染红了我白色的前襟,也映红了对面那张脸。是谁的脸,痛彻心扉,深情入骨?是谁的衣襟,是谁柔弱无骨的小手攀着他的脖颈?是前世,是梦境?还是幻觉?

慈烺,慈烺,对不起,等等我,等等……我猛然惊醒,大叫着追出禅房外。院子里空无一人。我打开对面那间屋子,发疯般地找寻繁弱,却一无所获。院中月色绰约,树影蹁跹,我知道从此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三天后,我和妙真师太告别。临别时,再次回头仰望小院,我却发现那两棵紫薇树上的花朵一夜之间全都凋谢了,只剩下树枝孤单地蜷缩在阳光下。

坐在大巴车上,泪水已留了满脸。打开手机,给男票微信留言:今生的爱或许是几生几世的追赶才可获得,我们侥幸追上了彼此,多么难得。

叮咚——他秒回我:爱是飞蛾扑火,生命更是赤身夜行。但,我会用此生珍惜你。

(完)

紫薇花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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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 典典的蟹妈:历史玄幻穿越相结合,佩服你的脑洞👍
    配图也唯美🌾
    言定瑀:@典典的蟹妈 谢谢鼓励哈
  • 1f0b1dd543a9:一袭凉风从窗外吹进,桌上男票的画像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画中的男子长眉斜飞,眼若秋水,向我深情微笑。

    男票和太子是同一个人吗?😨
    1f0b1dd543a9:@火灵芝 我原以为这个画像就是太子,现在看来是男票画像唤醒了陷入迷惑的主角?
    言定瑀:@进击的小乌龟 不是滴
  • 芥子缘:太棒了:clap:🏻:clap:🏻:clap:🏻又看一遍
    言定瑀:@芥子缘 😘

本文标题:紫薇花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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