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救赎

文/杜荷语

01
林梦珂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疼欲裂。一片刺目的白色笼罩在她周遭，模糊如雾。

“珂珂!”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听见耳畔传来轻轻的呼唤。待她努力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饱含焦灼与担忧的脸庞。

“你……是？”林梦珂在脑海里进行了一番艰难搜索，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慕斯年。”

这个和她青梅竹马的男孩子，每每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及时出现在她身边。

慕斯年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他安抚了她一会儿，让她乖乖躺着休息，自己则出门去叫医生。

林梦珂望着他颀长的背影，心中升腾起一股暖流。她依稀记得，自己突然晕倒的时候，正和几个朋友在海边散步。在她彻底失去意识陷入黑暗之前，一双结实的臂膀将她抱起，揽入怀中。

记忆中断在此处，往后皆是空白。林梦珂叹了口气，拿手平展了一下病服上的褶皱。就在她转头环顾整个病房时，隐约听到窗外传来一阵低语，夹杂着纷至沓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半掩的窗帘外，似乎有人影晃动。

她忍不住挺身坐起，想要一探究竟。可当她凝神屏气时，话语声和脚步声却又消失了。她确定窗外有人，却完全无法预感到那人下一秒会做什么。他接近这里，目的何在？他会破窗而入么？他会不会伤害手无寸铁的她？

此刻，她的大脑像是受到某种控制一般不听使唤。以她的能力，她明明应该知道的啊！

庞大的无力感霎时占据了林梦珂的心脏，她不由得呜咽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突然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哐当一声撞在墙上。

慕斯年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窗台前，唰地拉上了窗帘，似乎试图遮掩什么秘密。紧随其后的白大褂跟着来到她的床前，给她注射了一针透明色液体。

“为什么？为什么我感应不到？我到底怎么了？”情绪激动的林梦珂哭着尖叫，握成拳头的双手指甲掐进肉里，现出血痕。

手足无措的慕斯年心疼的紧紧箍住她，一遍遍地安慰:“珂珂，没事了，没事了，来，深呼吸，我在呢。我一直在呢啊……”

在药物和情感的叠加作用下，林梦珂渐渐安静下来。她嗫嚅着:“斯年，我刚刚听到窗户外面有人……”慕斯年不置可否，攥着她的手，缓缓呵气:“珂珂，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养不好身子我会很心疼的。”

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说服林梦珂。她急于了解的是事情的真相。关于她突然昏倒，关于她失去“预测能力”的真相。

02
其实，林梦珂从小就是一个拥有预测异能的孩子，对于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能感应到它们未来将要发生的状态。

这段“未来”时间不定，长则延伸数月，短则截止到事情发生的前几分钟。这已足够她远离伤害，在平常的日子里游刃有余的生活。

如果在教室，在老师点到她回答问题的前一节课，她就能感应到，并为此做出相应的复习和准备。

若是在户外，她不必担心交叉路口突然冲出来的车辆。因为她早在十几分钟前就有了预感，选择了能够避开它的路线。

她还曾经因为预见了舍友寻短见的想法，避免了一场悲剧而被嘉奖。
……
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周围发生的事情都只不过是印证了她的预感。

然而这样一个让她感觉到熟悉与安全的环境，再也不复存在了。

她清楚的感觉到那股强大的力量已经离她而去。

还好有慕斯年。

在林梦珂留院观察的这几天，慕斯年寸步不离的关心和照料她。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满满一保鲜盒的菠萝丁已悄悄放在了床头柜上；晚间准备歇息时，他总是贴心的给她讲晚安故事，陪在她身旁直到她睡熟。

他记得她喜欢酸酸甜甜的味道，记得她害怕孤单和黑夜，甚至和小时候一样，喜欢黏着她。林梦珂贪恋这份温暖，却又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劲。

这天下午，林梦珂正坐在床上看书，不经意间一侧头，竟发现身边的慕斯年双手环抱，耷拉着的脑袋时而垂下，时而又猛地弹起。大概是睡着了。

不知道这个家伙昨晚又熬到几点。 她摇摇头，小声嘟囔着，伸手去摇晃他的手臂。“啪嗒”，本来被慕斯年抱在怀里的褐色笔记本滑落下来，跌在地上。

林梦珂弯身去捡，有意无意中瞥见纸页上遒劲的墨水字——“诊断报告”“治疗建议”“催眠”……

不知为何，林梦珂原本平静无波的心骤然狂跳起来。这些字仿佛拥有与生俱来的魔力，一点一点地将她吸入莫测深渊。

03
——珂珂，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斯年哥哥，你真好。那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啦。

林梦珂仔细端详着陷入深度睡眠的他。她发觉无论是小时候抑或是他们重逢后，自己一直依赖他的照顾，却从未好好关心过他。

慕斯年，这个她印象里从来活力四射的男孩子，这个整日编了各种搞笑的段子逗她开心，自称“无敌段子手”的男孩子。最近这些时日却时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得异常疲倦和沉闷。

突然，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击中了林梦珂。她似乎省悟出什么，眼眶蓦地红了。

慕斯年醒来的时候，正对上女孩探究的眼神。他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扭头想要避开，却被林梦珂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你不是慕斯年。”肯定句，没有丝毫的疑问语气。

“珂珂，你……”慕斯年手忙脚乱的寻找词汇想要辩驳，却被林梦珂摇头制止。

“珂珂，你想起来…什么了？”他凝视着面前明眸皓齿、宛如精灵的姑娘，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情绪变化。

“不要问我怎么猜出来的。”林梦珂此刻倒显出非同以往的镇定,“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儿。十年光阴当真会改变很多，包括人的相貌、行为习惯等等。”

但是，斯年左侧脖颈处有一道年少玩耍时被弹弓误伤留下的疤痕，她绝对不会记错。

慕斯年闻声迟疑了片刻，伸手摸了一下光滑的脖颈，半晌无言。而后苦笑着妥协。“珂珂，你说的对，我不是慕斯年，我是他哥哥。”

是的，慕斯年有个双胞胎哥哥，慕斯灏。

如果不是刻意提起，如今大概很难有人再想起这个人来。林梦珂关于他的记忆停留在天真无邪的孩童时代，零星而破碎。

和活泼外向的弟弟不同，慕斯灏性子安静寡言。他偏爱呆在书房看书，几乎不参加同龄人的游戏和活动，只有唯一一次例外。

“我本来是不想参与的，奈何斯年去了外婆家，同伴们一直怂恿说慕家必须有个代表，我才答应了试试看。”慕斯灏的声音里透着无限哀伤。

他清晰地看到身旁的女孩霎时红了眼眶，泪水夺眶而出。记忆之海终于击溃了林梦珂自以为牢固的心理防线。

04
那条河的水并不算深，可是年仅十三岁的慕斯灏却再也没能回来。当一同比赛游泳的同伴们发觉慕斯灏掉队的时候，只剩下滔滔河水，映衬着湿漉漉的天空，发出惨白而瘆人的光。

“我应该……我真的应该早些告诉叔叔阿姨的。”林梦珂忍不住捂住脸哽咽起来。她永远忘不了慕家父母对着被打捞上岸的儿子遗体嚎啕大哭的场面，以及医生末了的一句叹息。再早半小时，就还有生还的希望。

“都是因为我。”林梦珂泪雨滂沱。彼时十二岁的她，因畏惧家长对他们偷溜出去玩的责罚，连同几个观赛的女生一起，隐瞒了出事的情况。也因此，贻误了宝贵的抢救时机。

“珂珂，”他满眼心疼的扶住她的肩膀，“这些都已经了结了，不是你的错。更何况你付出的代价——”慕斯灏猛地顿住，不再说下去。

没错，林梦珂从小就是一个拥有预感异能的孩子。只不过这个“从小”，始于她十二岁以后。

出事那天，医生的结论带给她莫大的刺激。她一厢情愿的认为只要自己半小时之前将事情全盘托出，慕斯灏就会得救。

即便后来慕家举家搬迁到另一个城市，林梦珂也始终没有迈过内心的那道坎儿。于是，她在疯狂滋长的愧疚感里越陷越深——

比如，当她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却没有打答上来，尴尬而窘迫的站在那儿，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

比如，当她过马路的时候被逆行的车辆撞到导致受伤的时候。

比如，她目睹舍友自寻短见的时候。

每每遭遇挫折，她总是第一时间幻想出一个美好的结局，和一个可以随时预知危险并规避它们的林梦珂，一个强大的林梦珂。

她所谓神奇的“预测异能”，只是她在脆弱受伤害之时保护自己的“面具”。

“珂珂，这都是假象。”林梦珂隐隐约约记得精神科医生曾这么劝她。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慕斯灏，脑海中两张人像重叠又分离。

这样熟稔，而又如此陌生。

“斯灏哥哥，你不是真实的存在，对吗？”

“算是吧。”慕斯灏如释重负，露出暌违已久的笑容。“珂珂，真的很开心和你重逢。虽然是在你臆想出的虚拟世界里。”

05
林梦珂噙着泪笑了。她想起在海滨散步的那个暖风徐徐的下午。波涛翻滚间，她又出现了幻觉，妄图飞奔到海里，到向她招手的“慕斯灏”身边。幸好随行的慕斯年发现异常，并将计就计。

她知道这些日子，她只是在一个冗长的梦里，一个由精神科医生慕斯年催眠营造出的梦境里。她的晕倒是慕斯年帮她策划的场景，这样，慕斯灏的出现才更加顺理成章。

十年来，林梦珂都努力试图去克服慕斯灏死亡的阴影。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罪恶感和负疚感与日俱增。

她不停地退缩、逃避，甚至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却还常常于睡梦中尖叫着醒来。创伤后遗症使林梦珂的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最后她不得不选择到医院寻求帮助。

说来也巧，慕斯年研究生毕业之后就回家乡做了精神科医师。一是眷念故乡风物，再则是想向青梅竹马的姑娘林梦珂亲口说一句喜欢。

当两人在诊疗室四目相对时，都望见彼此眼眸里闪烁的惊喜和火花。慕斯年说，他一定会寻到一个办法，来拯救他心爱的姑娘。

“那天病房里，斯年也来了。”慕斯灏静静的看着梦珂微笑，“或者说，是你潜意识里的斯年。可我不想让他见到你，因为珂珂，你需要的不是保护和解释，而是一场真正的离别。而这，需要你自己坦然面对。”

说着，他后退两步，笑道：“珂珂，你一定要坚强起来，让自己快乐。再见。”

“再见。”林梦珂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她终于勇敢的正视现实，和过往说了“再见”。她明白，这次，她将真正醒来。

尾声

两周后的傍晚。林梦珂在走廊里等待慕斯年下班。她披着一袭淡粉的裙，楚楚动人，宛若一朵摇曳生姿的莲。

他微笑的身影渐渐走近，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她突然闭上眼睛。果然，不一会儿，她额头落下一个浅吻。

她的“预感”这样准确——以爱之名。

救赎

原创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