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许庆的爸爸,是九月开学的第三个星期。
那天早晨,我走上楼,想进班级的时候,他就站在教室外面,楼梯转弯的地方。他看见我,有点慌乱的又想弯腰又想点头。我冲他点点头,笑了一下,就过去了。从教室出来,我回办公室去,我看见他还在对过往的老师一个个弯腰点头。我猜想这一定是某个学生的家长,再等孩子的班主任老师呢。我们这个学校,几乎每天都有家长被班主任喊来站岗。
当我第三遍从他面前经过,准备去教室上课,并不打算和他点头、微笑,而他却迎上来,仍然有些慌乱,却是明显想和我打招呼的样子。我不由得又停下来了。我问他:“你找谁?”我的本意是想问问他到底找谁,省得在这里干等。他听了我的问话,明显地很高兴,好象一直就在等我和他说话。他对我说:“老师,我是许庆的爸爸。”
许庆?我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的班里没有这个学生,我对他说:“你到办公室里去,跟老师说说孩子是哪个班的,就知道谁是班主任老师了。”我给他指点了办公室,就上课去了。等我下课出来,看见他还站在那里,局促不安的。看见我出来,忙笑着过来,说:“老师。”看来,他把我当成了可以说话的熟人了。我问:“怎么,没找到吗?”他被我问得很不自在,仿佛很难为情似的,又说:“老师,我是许庆的爸爸。”
许庆的爸爸?许庆是了不起的学生吗?通常能被同年级老师记住名字的,不是特别优秀,就是特别调皮捣蛋的。我这个寒假才临时借调过来,中途接手这个初三(3)班班主任,现在才开学不到一个月,自己班里许多学生才刚熟悉一些,其他班的学生基本上不认识。我对他说:“对不起,我今年才调来,还不熟悉许庆是哪个班的。”他好象是下了决心,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说:“就是那个,那个许庆,咬伤了王老师的,那个。我是他爸爸。”
我脑子里电光一闪,许庆!咬伤了王老师的那个许庆!许庆的爸爸!他来干什么?我下意识的皱了下眉,也没有躲过他的眼睛,可能他是见多了这样的眼神了,表情又局促起来。我说:“那,你有什么事吗?”他哼哼哧哧的,感觉很难开口。我赶忙说:“我还有课呢,如果是关于许庆的事,你找学校好了。”说完就上课去了。
等我再下课过来,他已经不在那里站着了。我松了一口气,回到办公室。年级组长老马说:“许庆的爸爸走了?”我问:“原来你认识?”老马笑了:“谁不认识?”小刘说:“从今天起,你就开始认识了!”我说:“为什么?”老马说:“许庆要回来上课了。”我大吃了一惊:“怎么可能!”老马说:“怎么不可能?他又没犯法,又没完成义务教育,还没到十六岁,怎么不能上学!”我说:“那王老师呢?被咬伤了,怎么办?”老马说:“那能怎么样,教育局没因为他体罚学生处分他,就不错了。”老马说的很平静,可我却不能平静下来:这个叫许庆的学生就是这个三班的,如果回来,按说还该回到原来班级吧。
我去年暑假准备调进县城,因为从乡下进城手续太难办,所以,一直拖在那儿,也没上班。寒假时,正巧听说这所学校缺一个老师,就先借调进这所离县城只有三里远的城郊乡中学来了,准备一边上班,一边再努力调动。
这所学校位于城乡结合部,对老师来说,是进城的跳板,一年,或者半年,象我这样情况的老师有好几个。我一来上班,就接了这个三班班主任。分管德育的胡主任当时跟我说,原来的班主任王老师身体不好,暂时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等我上了班之后,才听办公室的老师说,王老师是被一个学生咬伤的。上学期学校期末考试时,三班有个学生作弊,被教务主任巡考时抓住,写了布告,全校通告批评。班主任王老师批评他时,他还不服,跟王老师顶嘴,王老师一气之下,甩了他一巴掌,他一急之下,把王老师的手抓住,咬掉了一块肉。为此,王老师正在闹调动。这个咬伤他的学生,就是许庆!
老马说:“开学快一个月了,许庆爸爸一直想给许庆转学,可是,联系了好几所学校,因为都是初三下学期了,人家一打听是这个情况,都不敢要,没办法,又回来了。”
我说:“缺了这么多天课,都够当成自动退学了;还有,他现在回来,跟得上进度吗?”
小刘笑了,说:“这你不用担心,他一句不懂,一点不
会。”我说:“那他回来上哪门子学?当学校是什么!”
老马说:“你也来了快一个月了。或者,在没来这所学校之前,你也该听说了,我们这里生源基础不好,学生不好管,成绩稍微好一点的,和成绩不好但家境稍微好一点的,都转城里上学去了。留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成绩也不好,家庭教育跟不上的,所以在管理上,提高成绩放在第二位,不出大事永远是放在第一位。”
我没有接话,知道这都是真的。
关于这个许庆,我已经听说了:逃学,上网,抽烟,打架,样样都会;在校时间约等于不在校时间;从来不交作业;偶尔参加考试,就把王老师给咬了。我想许庆这个烫手山芋可接不得,如果许庆回来,这个班的管理难度将大大增加。我虽然也没准备在这个学校干多久,可是,接手毕业班班主任,也不能和稀泥。
老马开年级教师会时说:我们要对该负责的学生和家长负责,那也就是对学校和社会负责了。可是,如果学校让许庆回来,我可就不一定能负起这个责了。
我跟老马说:如果许庆回来,那我就辞了这个班主任。
老马又说:“那也不一定,你是个女老师,比男老师脾气好,可能不会出王老师那样的事,他脾气太暴躁了。”
我也不接老马的话,正琢磨着,胡主任果然过来了。
“小苏,听说许庆爸爸找你了?”
“是啊,没找你吗?”
“没有。找你说什么了?”
“啥也没说,就说他是许庆的爸爸。”
“是吗?就说这个?”
“是。”我心想,主任,你也别跟我玩深沉,我软硬不吃。我见主任别的没说,我也就准备走人,上午工作可多着呢。
主任好象自己在嘟囔似的,说:“他到处声扬他是许庆爸爸,惟恐别人不知道似的。”
“那能怎么办?他就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想扔了都来不及了。”
“小苏,你还不知道吧,许正不是他亲生的,是他捡来的。”
这倒是个意外的消息。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中午放学回来,太阳还狠毒。我刚到校门口,又看见他站在大门外,满脸是汗。看见我,又立刻堆出笑容,还弯腰点头,很明显是等我了。
我下了车子,装作和门卫说话,没看见他,就准备进学校去。
他在后面喊:“苏老师,苏老师。”
一边喊着,过来拉着我的车子,跟着走,我才发现他一瘸一拐的,早晨他站在那里,我一直也没有发现。我装作刚看见他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说:“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他不笑了,满脸愁纹皱在一起,对我说:“苏老师,我实在没有别的招了,你让许庆回来上课吧。”
我没料到他这么直接,就说:“你找我没用啊,应该去找学校领导才对。”
“没有班主任要,我找领导有什么用!”他到是个明白人,看来许庆上学他也长了不少学问。
“领导要是不同意你孩子回校,哪个班主任敢要?”
他听了我的话,备受鼓舞,有些欣欣然,说:“那,领导要是同意了,苏老师你就同意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笑容又收回去了,说:“我知道这孩子不是个东西,苏老师也不想要吧?可是做父母的,怎么也不能现在把他掐死,好歹一条人命呢!”
我想起主任说的话,又听了他的话,竟觉得他有些可怜。一个残疾人,收养了一个弃婴,偏偏长大了又是个不争气的,我看他这样子,也替他犯愁。
他见我久久不说话,竟然拽着我的自行车后座,要跪下去,说:“求求你,老师,帮个忙吧,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我大吃一惊,连忙躲开,把他拉起来,说:“许庆爸爸,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他站起来,分明也为自己的举动难为情,眼泪掉下来了,连忙用手去擦,抹了一脸。
我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候也不能跟他说不行吧,这个爸爸已经要垮了。我说:“你先跟学校说吧。”
正象老马说的,许庆又没犯法,又没到十六岁,又没完成义务教育,所以,学校只能同意他回来上课,但前提是,给许庆一个留校察看处分。胡主任把许庆的爸爸带到我面前来,说了许多严厉的话,还说:“如果不是苏老师有责任感,谁敢收你家的孩子?这次要好好立个规矩,才能准许进班。”许庆的爸爸对我千恩万谢,说第二天亲自把许庆送来,就一瘸一拐的走了。等他走了,我坐在办公桌旁说不出话来。
老马跟主任据理力争,给我打抱不平。我知道他也是想安慰我。
主任说:“说到底,他也就是个孩子,能怎么的?苏老师,你这次只管教育,出事我来担。”
“你怎么担?他要打架你去拉仗?他要不交作业,你替他写?他要跑了,你去找?”
“这次也是个教训,他还能再这么放肆啊!再将就三四个月,就毕业了,我们送佛就送到西天了。”
“苏老师被同情心给淹没了,别说你,就是我,一见许庆爸爸也就无端生出同情来,我就是纳闷,许庆这小子,怎么就不能同情他爸一次,少惹点事呢?”
第二天,许庆的爸爸把许庆带到我面前,我又大吃一惊。说实话,听了许庆的种种劣迹,我以为许庆是个愣头愣脑的半大小伙子。可是,许庆站在我面前,低着头,身高好象还不足一米五,脑袋圆溜溜的,身材又瘦又小,乍一看,我还以为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可是,多年的教师工作经历都验证着一句话:人不可貌相。
许庆爸爸一个劲儿催许庆:“快,快喊苏老师。”许庆翻翻眼,看看我,分明是没瞧得上眼,一声没吭。这一翻眼,就看出了他的确不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了:一股说不出的邪气,一丝狡黠,一点轻视,一副“我就是这样子,你能怎么的”的架势。我很不喜欢,也有些慌张,这确实是我以前没见过的类型。我说:“你就是许庆吗?”他没有回答,他爸爸到是忙不迭的说:“就是,就是。你快跟老师说是啊!”一边说,一边拉许庆的衣服,许庆并不买他的帐,一使劲,就甩开他的手,抬起头,挑衅似的看着我,不说话。
我看他小小的脑袋歪在脖子上,装做很老练很江湖的样子,我忽然有点想笑,也盯着他看,不说话。他被我看得不自在了,就把脸转向一边,向旁边看,腿一晃一晃的。
我问:“许庆,你身高是多少?”许庆显然没有料到我这么问他,转脸看我发愣。我笑了,说:“你要告诉我多高,我才能安排你坐在哪一排啊?”许庆爸爸听了我的话,高兴地说:“快告诉老师,你多高啊,是一米四七吧,我记得暑假时量过的。”许庆还不说话。我又说:“许庆,你立正站好,腿别晃,让我看看你又长了没有,我感觉你肯定超过一米五了。”许庆听了我的话,收了腿,立正站好,说:“我一米五一了,寒假才量过的。”这是许庆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听出他声音有些哑,到了男孩子变声期了。我说:“了不起。从暑假到寒假就长了四公分,体重长了没有?”许庆挠挠头,竟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没有,一点没长。”我说:“许庆爸爸,你看,许庆都到变声期了,回家可不能给他辣椒吃;但是,你要给他加餐了,许庆该到长身体的时候了。”许庆爸爸一连声说是。我说:“你走吧,许庆要进班上课了。”他爸爸听到这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临走了,又交代许庆:“要好好听苏老师的话,可不许再捣乱了。”许庆不耐烦地说:“你赶紧走吧,我知道了。”
我把许庆安排在第二排,跟语文课代表王静同座。可是,下课,王静就来找我了,说什么也不跟许庆同座。我说:“人人都不跟他坐,那他要到哪里坐?”王静不敢跟我犟嘴,哭着回去了。下午,王静妈妈就托胡主任来跟我说,尽量把王静和许庆分开,说快中考了,王静还是很有希望考重高的。我对胡主任说:“你自己进班直接安排好了,我没意见。”胡主任悻悻地走了。
还没坐两天,许庆自己来找我,说不跟王静坐,我问为什么,他说:“王静把胳膊都占到我这边来了,我好男不跟女斗。”我问他:“你自己想到哪个地方坐?”他说:“老师,你还是让我到后边去吧,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坐最后一排的。”我说:“不行。要么你就到第一排讲桌旁坐,要么你就跟王静坐。”他想了半天,说:“那我到讲桌旁坐吧。”我说:“坐在讲桌旁可不能做小动作,惹老师生气,耽误上课。”他也不谦虚,直接就说:“那怎么办?我什么都听不懂。”我说:“拣你能听懂的听,听不懂了,你就练字。”我给了他一本古诗字帖和两个描字本,我听说许庆字写得不错,平时也喜欢练字。
许庆就一个人坐在讲台边,听不懂课就睡觉,睡醒了就写一会字,写累了再睡。由于在老师眼皮底下,回校一两个星期,都老老实实的。
他爸爸一开始每天都要到学校来一遍,看他还在不在,一来,就找我问问许庆今天怎么样,调皮没有。我告诉他,许庆最近不错,没和同学打架,也没有逃学,他就一再说谢谢我。再后来,就隔三差五过来找我聊天。我理解小刘跟我说的话了:“从今天起,你就开始认识他了。”我劝他:“你不要天天来,如果有事,我找你。你把电话号码留给我就行了。”他搓搓手,说:“我家里没有电话。我还是天天来吧。”我看他的样子,生活一定是很艰难的,就问他做什么工作,他说他身体不好,不能干什么重活,就在市场上家禽屠宰点上,帮人杀鸡宰鸭什么的。
他这么一说,我就理解了。这个小镇太小了,离县城又近,市场上就那么几户摊点,除了逢集日和会日,平时,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说:“你怎么不做点别的,许庆初中不要花钱,上高中可是要花钱的。”他笑了:“他要能上高中,我把自己器官卖了都供他,可他根本不是那块料,能平安读完初三,我就要烧香了。”我想想许庆的情况,觉得他说的对。可是,象许庆这样,要知识没知识,要身体没身体,初中毕业又能坐什么呢?
许庆爸爸说:“再等他几个月,等他毕业了,身体强壮点,跟人到南方打工去。我就自己去县城里蹬个三轮,挣点钱给买套房子,将来娶媳妇。”我笑了,说:“等他娶媳妇,还早呢。”他说:“不早,说着说着就到了。你看,这才几天,他都长这么大了。我在医院门口把他捡来的时候,他才这么一点。”他跟我说着,比画着,脸上是幸福的笑容。我看了,非常感动。在我的眼里,许庆只是一个顽劣的让人担心甚至有些讨厌的学生而已,可是,在他眼中,那是他一天一天用心养大的孩子,难怪他总是自豪的说:“我是许庆的爸爸。”
毕业班的日子是数着过的,黑板的左上方,写着每日到计时的天数,我要求许庆每天早早到校,更换日期,虽然就是用黑板擦擦了昨天的,再写上今天的,可是我要求他必须写得漂亮。许庆刚开始几天兴高采烈的,还在数字周围画上花边,我表扬他做得好,要求同学们给他鼓掌,学生们鼓掌也不热烈。许庆兴奋了几天,就来找我,说不干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人家那些学习好的什么都不干,连地都不扫,值日就他一个人劳动,还说他除了会扫地,别的都不会。
原来是伤了自尊了,我很高兴:一个人有自尊,那就可能什么都有,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我就说每个人能力有大小,可是,每个人能不能让自己的能力充分发挥,那要看他自己有什么目标。那些学生连扫地都不做,肯定是错误的,可是他们都抓紧时间学习,又是值得表扬的。许庆听了我的话,有些黯然,说:“老师,我学不会,什么都不会。”我说:“你原来在学校都呆不住,可是,你现在都快一个月了,一次也没逃学,就说明你跟别人一样,是有志气的。”他说:“不是,是因为老师你对我好。”
我听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并没有对他多好,我只是根据多年来做教师的经验,对他这样顽劣的学生,尽量不激怒他而已。在我眼里,他就好比是一座随时都能喷发的火山,我能做的,只是尽量休眠他,让他不喷发或晚点喷发,熬过这三个月就万事大吉了,可是,现在他居然说我对他好,我真的很惭愧。
我说:“你也是我的学生,我对你跟对别人一样。”许庆说:“可是,老师你让我坐在第一排,上课还提问我回答问题,还给我买练字本。”我说:“你练得怎么样了,下次班级出黑板报,你也要参加。”许庆高兴地答应了。
许庆爸爸失业了。县里申报卫生城,不许临时搭建,把那家摊点给拆了。许庆爸爸到学校来,脸上写着忧郁,听我说许庆最近表现不错,又开心起来,跟我说起许庆的小时侯。他说:“这孩子小时侯可听话了,学习也好,可是到了四年级之后,不知听谁说自己是捡来的,就开始不听话了。”我说:“等他长大了,就知道你养大他不容易了,就理解你了。”他听了我的话,就说:“是吧,老师?我也是这么想的。象我这样,养一个孩子,多不易呀。将来能图他什么?不过死了有人烧把纸钱。”
我说:“你可别这么说,许庆虽然调皮,可还是个仁义孩子。”他更高兴了,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别人都说自己生的孩子都不孝顺,何况是捡来的?可我不信。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他能不给我烧把纸钱?我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就要冻死了,我抱在胸口一个星期没有解怀,愣是给我捂活了。才一转眼,现在,他都上初中了。”他只要说起许庆,就滔滔不绝,眼里闪着幸福的光彩。
再次来时,他蹬着一辆七成新的电动三轮车,跟我说是买一个熟人的,付了一半钱,还有一半等挣着了再付,他手里没有余钱。他说:“到底这天天挣现钱,每天都挣三十、二十的,我路子生,人家干久了,一天能挣四五十。”我也为他高兴,说:“这样你就能给许庆早点盖上娶媳妇的瓦屋了。”他说:“有钱我就给他盖平房,盖楼。”我说:“许庆摊上你这样的爸爸,不知是怎么修来的福气呢!”他有些失落,说:“要是他这么想,就好了。”我看见他这样子,问:“怎么了?许庆惹你生气了?”他说:“嫌我不能挣钱,丢他的人呢。”我说:“这可不对,我叫许庆来给你说说?”他说:“可不要呢,回家会和我怄气。”
等他走来,我到底把许庆找来,说了一通,许庆被我说的不出声,最后说:“我不喜欢他到处说我是他儿子。”我说:“你是了不起的人吗?你给他挣了多少面子了,还是他丢了你的人了?”许庆撇着嘴说:“他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见许庆的样子,生气了,说:“许庆,我要是你爸爸,肯定要好好揍你一顿,让你长记性。他那样的身体,还要去开三轮,挣钱给你买房子,想着将来给你娶媳妇!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报答他!”
许庆被我说得不吭声。我觉得这个孩子其实就是让他爸爸从小惯坏了,只是一味疼爱,不知道批评教育,每次逃学跑了他就到处找,找回来也不说,生怕许庆再跑,即使象上次咬了王老师,他也是自己去给王老师赔礼,还赔了医药费,也没有舍得动许庆一指头。
有一次,我说他:“孩子该管也得管,虽说打骂孩子不对,可是偶尔打骂一次,还是有效果的。”他好脾气的给我赔笑:“苏老师,你替我打,只要不死不伤,我都不怨你。”我说:“那为什么?我们老师可不能打骂学生。”他叹了口气:“到底不是自己生养的孩子,如果打骂记仇了,将来怨我,我不是白白疼他了吗?”我还真不知怎么安慰他。
许庆爸爸蹬了三轮车后,不象过去那样常来学校了。我在路上遇见他一次,载着人,匆匆忙忙的,和我打招呼,说:“苏老师,阴天下雨要是不方便,我去接你。”我见他这么高兴,我也很为他高兴,说:“好。”
可是,许庆又开始逃学了。中秋节之后,连续两天没来上课。我让学生帮着找,也没找到。我在办公室里说:“看来许庆还是怕他爸爸的,你看,他爸爸一不来,他就开始逃学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次在学校里坚持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憋坏了。让他在外玩两天吧,玩够了,就回来了。”老马叹息得很没有诚意。
我说:“还有几天不考试?再怎么说,他也得学点,会几题,将来能拿到毕业证吧。”老马说:“这个要求有点高,我看他不易。”我想想许庆的爸爸,如果知道许庆又逃学了,会怎么样呢?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他。
许庆三天没有来了。我终于存不住气,决定去找他爸爸。县城虽然不大,可是,要找一个蹬着三轮满街跑的人,也不容易。我骑车在县城转了一圈,没找到。后来,找到一个停在街边的三轮车,向司机打听许庆的爸爸。我不知许庆的爸爸叫什么,就跟人描述:不太高,右腿有点跛,走路一瘸一拐。那个司机说:“这街上蹬三轮的,有好几个瘸子呢,不知你说哪一个?”我说:“我是他儿子的老师。他儿子在城郊乡中学上学呢。” 那司机恍然大悟似的,说:“我知道了,城郊乡的许瘸子的吧?没有媳妇,只有一个捡来的儿子,叫许庆。那个不要命的,比好人还能抢生意呢!”我说:“对,对。你要见了他,就说他儿子又逃学了,让他赶紧找。”那司机说:“行。我见了他,就告诉他。”
第二天下午,许庆爸爸就带着许庆到学校来了,也不知他在哪里找到的。见到我,一个劲抱歉,只说怨他。我说:“怎么怨你呢,没听说孩子上学,都得家长跟着。”他说:“不是的,老师。我因为忙,没时间给他做饭,就给他钱自己上街吃,结果他没吃饭,都上网吧了。还跟我说学校要交讲义费,向我要钱,我也给了。”我说:“你怎么这么随便就给他钱呢?”他说:“我寻思最近他表现不错,还有,就是手里有点活钱,以前他向我要钱,我也没有,总觉得对不起他。”我看着许庆,许庆低着头,离我远远的,也不看我。
我说:“许庆,你不是说我对你好,你要好好表现的吗?”许庆不回答。许庆爸爸急了,照着许庆的头就打了一巴掌。许庆显然没料到他爸爸会打他,朝他爸瞪眼。我说:“你瞪什么瞪?他是你爸爸!别人才懒得管你揍你呢。”许庆又低下头。
那天,天气并不冷。他爸爸却眼泪鼻涕都要滴下来了,我听说他连夜里也要上街拉客人的。看样子是要生病了。用袖子擦擦,红着眼说:“你咋这么不争气呢!你怎么对得起苏老师?人家苏老师本来可以不要你回来,可是你回来了,还对你这么好,还到县城满街跑找我咧,你咋这么不替人省心呢!”他絮叨着许庆,很伤心,很痛心。
我一直觉得象许庆这样的孩子,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打动的,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正的;就象这次逃学,我也跟老马一样想的,觉得这是早晚的事,只是觉得对不起他爸爸而已,可是,他却这样教育许庆,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说:“许庆,你再不回来好好上课,到时候考不到二百分,就连毕业证也拿不到。你无论愿意不愿意上学,你也在学校里呆了三年了,还有几十天就毕业了,你不想拿到毕业证吗?”许庆什么话也不说。他爸爸说:“当然要拿了,当然要拿了。老师,我天天送他来。保证他不再逃学了。”他推着许庆到我面前来,一股刺鼻的烟味。
我皱皱眉,说:“许庆,你抽烟了?”他爸爸也趴他肩上闻闻,说:“你又抽烟了?哪来的买烟钱?”许庆说:“从你箱子里拿的。”他爸爸又搓手,想打到底又放下了,叹气说:“老师,我真是没希望了,真是没希望了。那是我准备还人车钱的,买了人家的车,还没给清人家车钱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我见他这样,就说:“反正离毕业也不剩几天了,你尽量天天来接送许庆。”我又对许庆说:“不是老师信不过你,是临近这几天,你可不要再惹乱子,免得前功尽弃。”
以后的日子,许庆爸爸天天接送许庆上下学,每日好几趟。在许庆上课时间,他才抽空去跑几趟。有一次,我在门口,看见许庆爸爸来接他,许庆高兴地跑过去,坐在他爸的三轮车里,他爸爸高兴的喊:“儿子,坐好了吗?”许庆说:“坐好了。”他爸爸就说:“出发喽!”父子俩快乐的出发了,我看见了,真是很高兴,比听其他老师说许庆最近进步了,还要高兴。我替许庆爸爸高兴,这应该就是他盼望的天伦吧。
许庆在他爸爸的严密控制下,果然没有再逃学。老马说:“小苏,你功劳不小,拢住了这匹野马。”说实在的,我也没觉得许庆就是野马,只是脱了缰绳而已。我说:“那都是他爸爸的功劳。”老马说:“别人的老婆好,自己的儿子好。就许庆这样的,在他爸爸眼里,也是金不换。”我说:“那是当然。他还等着许庆娶媳妇,生孩子,叫他爷爷呢,有了许庆,他就是一家人。”老马说:“许庆也一样,没有了他爸爸,连命都没有。”
我希望看到他们爷儿俩的快乐生活,即使许庆考不上高中,也不会让他们的幸福打折扣。许庆爸爸的愿望就是看到许庆初中毕业,拿到毕业证,然后,去打工,爷俩一起挣钱,买套新房子,给儿子娶媳妇。每次,他跟我描绘这些幸福的时候,好象幸福就在眼前。我也被他的幸福激励着,不再为许庆能考多少分担心,可能许庆爸爸也没在意许庆最终能考多少分吧。
可是,有一天下雨,许庆爸爸的三轮车没有来。后来,听说出车祸了。许庆爸爸的车在红绿灯路口,被一辆拐弯的重载车剐翻,许庆爸爸住进了医院。我听说了,下课后跑去医院里看许庆,我担心这孩子受不了。
许庆爸爸还在昏迷中,医生说还在危险期,不好说。许庆看到我,竟抱住我,哭了。说:“老师,我爸爸要死了怎么办?”我看着许庆,平日里桀骜不驯的问题少年,这时就是个可怜的孩子。是啊,如果没有了爸爸,他会怎么样呢?我也不知道。我说:“你爸爸还等着你将来娶媳妇孝敬他呢。他怎么会离开你呢?”
许庆拉着我的手,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抽泣。我想起第一次在学校走廊上看见他爸爸的情景,想起他开着三轮在街上幸福的奔跑的样子。我在内心默默祝福:“许庆爸爸,你一定要好起来,许庆还没有长大,你们的幸福生活还没有实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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