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点钟的太阳光线已经是尾声了,一反中午时分那种肆意嚣张的姿态,力竭而衰大不如前,同样投射在身体之上,除了给大地增加一道剪影之外,已经没有灼伤的感觉。船停靠在码头上,缆绳安静不动,偶尔波浪轻微涌来,船身以不易察觉的起伏叹息一下。码头长长伸出去,越来越窄,逐渐不能停靠船舶了,于是就变成了防波堤,细细的一道一直延伸进海里。
最远的端头处矗立着一座灯塔,不算太高,也就三四层的样子,白色圆柱体,下面粗粗的,往上渐渐收了起来,最高处是有铁铸防护栏的大大玻璃灯罩,旁边是仅能容一人站立的栏杆扶手,方便维修。底层有一扇带拱形的木门,紧锁着,涨潮时候海水经常淹没了一半的木门,因此下半部木门被海水侵蚀得有些腐烂了。
此处平时除了维修工人,少有人至,仿佛是世界的一个角落。从这里回望向岸边码头,一切都还在默片时代,那些停泊的轮船和码头上运动着的装卸工具和人们,变成一个个晃动着的影子,再也没有了近处时那些夸张嘈杂的响声。耳边传来的是海鸥的鸣叫和翅膀的扑击声,带着天际间清澈嘹亮的回音。
在我20岁左右的年纪里,我曾经很多次地走到那里,这是秦皇岛码头最远的一个岸边灯塔,我曾经喜欢在晴好的天气里一个人坐在那个白色的水泥岸边,看着没有边际的蓝色大海和远处躲在驳岸下浅滩处的码头工人用发光大鱼钩钓乌贼。
这里有不一样的宁静,海浪层层涌起细小的浪花诉说着自己的心思,在我的脑海里的,那轻微拂过我身体的海风,也渐渐淡远了当初的腥咸味道,变得那样的清新怡人。当时的我从来不会去想,有一天这些只能出现在我的记忆里,随时间的更替,会变成我常常忆起的梦境。
我当时是怎么会发现这里并且一个人走到这里,我现在根本想不起来了,记忆这东西真是莫名其妙,当初以为多么重要的东西竟然早已被清零了,在身体里挥之不去并深刻烙印反而是当时毫不留意的点点滴滴,那情那景。
这是北方夏日的午后,黄昏尚在远处,突然就喜欢上独自一人的散步思索,这和我那个年纪在众人面前的表象是大相径庭的,可我又何必让大家知道我的心思呢?若干年后,我已经不需要躲开别人刻意追求独处了,因为我发现我正变得和他们一样,无聊慵懒和神经兮兮,十足的一个路人甲。
我到这里一定是为想些什么事情而来的,具体是什么呢?遥远的家人还是爱情,或者我曾经为我的未来忧心忡忡?似乎都有刹那的可能。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曾经深深喜欢过这里,并在时间流失几十年后,依然能够让我返回这里,逐渐唤醒我用眼睛和心灵储存的讯息,吹去上面厚厚浮尘。
二
我一直不愿意多写厦门,原因是我20多年前第一次去厦门就被坑了一把。后来又路过厦门,在船上过了夜,看见金门岛上的蒋军标语,也没下船,对厦门的初始印象很阴郁。
其实那时的海沧码头简陋得很,小小的,远没有后来赖昌星搞走私时候那个海沧集装箱码头的现代和气魄。破旧的码头栈道也不长,走出去就站在乡土公路上了。厦门的天气出太阳后很好,如果不出太阳下点细雨,则黄泥土路上到处是被车轮压过的泥印,看上去无从下脚。
我们一行两人站在土路边,心里想着要去厦门市中心,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看见一辆三轮过来,连招呼带比划,终于让闽南人知道我们的意思,好像是10元钱,两个人就来了厦门中山路。
那年的中山路不是步行街,窄窄的一条直接通到摆渡码头,那边就是鼓浪屿。街边鳞次栉比的骑楼到是一直没变,这次去看到还是老样子,不过马路拓宽成步行街了。
我们两人初来南国,站在摆渡码头口想象南方空气有多自由,那时鼓浪屿只是个居住小岛,远没有成为后来小资们的圣地,因此我们也没想着有多要过去看一看。码头边上是个很大的自由市场,在北方做生意还偷偷摸摸的年代里,南方吸引我们的就是到处都可以公开的摆摊卖那些当时看来奇出古怪的物品。
现在想起来,我们当时是外乡人进入陌生的世界,一切都摸不着头脑,东张西望的样子引起了人家的注意,一个当地人很神秘地靠近我们,用极不标准但能听懂得普通话问我们走私物要不要。此前我们早已耳闻,在南方那些海边城市里,有一种赌法,花很少钱在几个未知的大口袋里摸物品,摸到什么拿什么,已经有听闻摸到几十双丝袜的,也有摸到十多个卡西欧手表的。
我们被那人带往一座骑楼,这次我去厦门凭印象站在当初的位置已经找不到了,隐约是个十字路口,大概在今天黄则和上去的那个转角处吧。楼里面很深很暗,层高又很高,一道狭窄的楼梯一直把我们引向楼上,进去后就发现苗头不对,每层都有一道铁门,有个人在门后把守,我们上一层,后面铁门就咣地合起来。
在跨过两三道铁门后,我们被领到三楼或者四楼的一个大房间里,窗外离开地面很高,街道上的嘈杂通过开着的窗户传进来,声音也变得很远。屋子里坐着四五个大汉,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我们仿佛进了座山雕的土匪窝。
果然,带我们进来的那位一反刚才的和气,变得凶神恶煞起来,拿出一大包东西往桌上一扔,直接叫价“400元!”。我打开一看,都是些什么呀,大概有几双丝袜还有几盘TDK的录像带,要知道这些东西在市场买的按当时价格不会超过50元,他们竟然要我们400,而且不许还价,我当时的月工资才200不到。
我当时腾地就跳了起来,不要说,我们俩的身高明显比当地福建人要高,真要动起手来,2个对付屋子里的4、5个,我们也不一定吃多大亏,问题不知道这楼里他们一共有多少人。我还退后几步,往窗外看了一眼,想如果不行直接从窗里跳出去,但一看就打消了念头,霍,这个高啊。
大概这几个福建人也怕事情搞大,出来一个年纪大的,比较温和地打了个圆场,“300元一口价”。事已至此,我和我同伴抱着强龙难压地头蛇的心态,花钱了结了这场危机,但是心里那个窝火啊,在回程的路上,我们俩同时决定把这包东西扔进路边的杂草丛中。
第一次厦门之行以这种方式结束,乃至于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什么最美的大学最美的岛屿,我对它统统无感。我觉得一个地方只有人心的美丽,才是真正令人向往的。
三
那天早晨,晨雾还未褪尽,我们便骑行在向北的铁路路基上。
北方的清晨,寒意袭人,虽然天穹隔夜的星星还有些意犹未尽,在我们身体的一侧,黑色的山脊绵延,山脊后面早起的霞光慢慢开始将远处的天际微微染白,可是我没有手套,扶着车把的手被冻得刺痛,实在无暇顾及前后的美景。
说是路基,其实根本没路,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我那辆借来的26寸女车,在上面蹦蹦跳跳,我拼命保持平衡不让自己摔下来。再看老山东骑他自己那辆加固的老坦克,很笃定地前面带路。我数次想张口叫他,可刚张嘴,自行车就摇摇晃晃,一点都分心不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前一个晚上大家都拿老山东寻开心,说他为买个东西便宜几分钱可以多走上好多公里。我出于同情,说了句,很正常呀,还和他说以后有便宜货喊上我啊。哪知老头上心了,半夜里喊我起床,说要去长城脚下收苹果,每斤便宜一毛钱,我原以为他说着玩,可一开门他连自行车都帮我借好了。
我硬着头皮和他出发,哪知骑了近2个小时了,我连长城的墙皮都没看到。我的双脚已经开始无力,手又被冻得麻木,在过一个铁道口的时候,终于从车上摔了下来,至此我开始了摔摔骑骑的过程。
天开始蒙蒙亮了,我的身上已经摔满了泥土和杂质,一条空旷的铁路线单调地延升向前,大地上一老一少两个人骑车踽踽而行。
然而在我叫苦不迭的当口,老天似乎还在玩闹,一会儿下起了雨,初始还只是细细小小的,逐渐越来越密,不多会外衣全湿透了,发梢上开始挂滴下雨珠。我已经看不见前面的情形了,就低着头沿着铁轨这样不停摔倒爬起,生怕一离开这里,连方向都辨别不清了。此时,我已经没有余力在心中咒骂老山东了,只想着怎么快点能到达目的地,快点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大亮,雨也停止了。我终于可以抬头向前,这一抬头却惊呆了自己。蜿蜒巍峨的长城突然出现在我身旁,原来黑暗的凌晨中身边并行的山脊居然就是长城,我竟然骑行在长城的城墙下。
金色云霞在山的另一边映出,长城和我都在背光处,想象得出漫天霞光中长城雄壮的黑色剪影和我一个小小孤单的身影同行,那种心情难以言表。
我终于不再沮丧,我相信这是我骑过的最难以置信的路途,未来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真是难说。我们接连穿越几个城门,有的门前有护城河,有的是连片的树林,此地人烟稀少,偶尔见几个农民赶一辆大车和我们相交而过,从老山东口里得知往这个方向一直可以通到老龙头,那可是万里长城最东边傍海的要塞啊。
我早已经忘记那天是怎么回来的,也忘记那便宜一毛钱的苹果有多好吃。我只记得黑色的长城和后面金色的霞光,还有我摔得七荤八素的身体和满是泥泞的衣服。
成长也许就是开始了有别与旁人的体验,那个清晨,感谢老山东让我有了这样的真切。
四
汕头的夏天,热并且潮湿,地面有蒸腾的白气飘荡,街道窄小两边骑楼相望,虽有冠盖茂而大的树在街边伸展,但暑热并不见得能有多少消散,阴影之外依旧让人快步逃亡。
潮汕人喜欢喝茶,街边人家和商铺间间放着茶具,潮汕人还爱喝粥,瘦肉粥皮蛋粥就这样放各式容器,经常看到几个人围坐,呼里海拉地吃着。有次看见一男,捧着一个保暖桶,一边用勺子桶里勺粥,另一个手挖着光脚丫。
印象中潮汕一直属于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确实仿佛空气里到处都是躁动不羁的气息,二十年前警察几乎徒有虚名,又临海,这里便成为走私偷渡集中地。曾经传说,文革时从这里抱一个救生圈往海里一跳,潮汐洋流合适,漂着漂着就看见香港了。这个跳海是传说,但这里坐船偷渡出去到是经常听说,至于香烟走私则已经形成市场了。
最大的香烟市场就在警察和税务所边上,好几条窄小民巷弯曲交织,形成如同蛛网的大市场,家家门口倒放箩筐,上面各种进口香烟的盒子。记忆中当时万宝路3.1元、健牌大概是2.7-8左右,里面人声鼎沸各路人马都有,这个价格的香烟贩到北边城市,每包烟能赚个0.4~0.5元的差价,一箱烟50条能赚个2~3百元。
南方城市最早活力之源就来之于此,除了香烟外,服装也是大批的境外运来,有新的还有旧的。夏天日头下穿过那些昏暗拐弯的老房子,就有人带你去掩藏在民居里的仓库看货,买不买没关系,但千万不要还价又不买,少不得被奚落甚至挨揍。这些城市的面貌大抵如此,靠着大海,空气炎热咸湿,来往的人们大多说着难懂的方言,眼神狡黠而机敏。
汕头之外有一岛屿,名为东山,归福建管辖,与大陆隔小小海峡。当时其上甚荒凉,人烟稀少,村与村之间相隔遥远,那年我们4个小伙晚上在岛上行走,全靠天上的月光引路,走着走着大家就都不说话了,只有脚下黑不溜秋的沙地回响着我们的脚步声,偶尔经过村庄一两家民居前还挂着红灯笼照明,漆黑的环境里孤单的红灯笼甚是诡异,每个人都想早点回到目的地。这里曾经爆发战争,很难想像的是,当初老蒋反攻大陆竟然以这里作为登陆点,国共军队在这里最后一次交战,其后两军再无正面交锋。
潮汕人容易成帮,几乎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潮汕帮,当然乌龙茶和牛丸鱼丸以及广式早茶里面的大多吃食,最早也应该发源此地。
汕头对我而言是生命中那些交叉而过的斑点,无需刻意,只是曾经到过看过感受过,偶会想起并偶尔记上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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