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菜罐子是什么,当下的年轻人大概很难知道。虽然我个人认为我还年轻,哦,这主要指心态,或者说是跟更老的人相比,——但我却分明知道腊菜罐子,不要以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对于不知道的人来说,这可是一门历史学。
每到冬季,老家有腌腊货的习俗,多是鸡鸭鱼肉之类,用盐揉搓,充分腌制,然后晾晒收藏,一方面是备过年食用,更多的用意则是在拜年的亲戚到来时饭桌上能多摆几个荤菜,以示对于常年来不了几趟的亲戚的尊重。说腌制的鸡鸭鱼肉是腊菜当然是可以的。而真正的腊菜却是素菜,一种菜杆粗壮的绿色蔬菜,小时候感觉这种菜恨不得长成一人高,天气将冷的时候瑞大人到菜园里去收割这种青菜,看到的稠密的菜杆,青色的叶子上似乎长了不少小刺,搬运腊菜之后,总感觉身上到处痒痒的。后来去武汉上学,食堂的小黑板上写的雪里蕻,吃到嘴里品出了大致相同的味道,才知道这就是老家的腊菜。只是江南的腊菜叶子要比老家的多。
腊菜长在地里,很茂盛,本是绿叶素菜,却呈现出黑油油的长势。用铁锹对着菜根铲,一排排的摊放着,趁着太阳好,晒到半干,然后放进大水盆里洗,晒至半干的好处是在清洗的过程中不致弄断,洗净之后,搭在绳子上继续晒干水分。接下来的工序是切菜,在方桌大小的案板上,有时直接就是方桌,手起刀落,随着咕咚咕咚的切菜声,腊菜被切成一厘米左右长短,有时也有切成两厘米或者更长的,一大盆一大盆排放在地上,然后将大个的盐粒撒进盆里进行手工揉搓。揉腊菜是个技术活,一要力气大,否则一大盆腊菜揉不完,二要揉均匀,不然没进盐的部分起春以后会烂掉,烂掉就可惜了,关键是到时候全家就没有下饭的菜了。印象中切菜的活还可以是母亲来干,揉腊菜一般都是由父亲承担了,我也揉过腊菜,一小盆揉一半胳膊就酸了。等到了春天里,母亲还表扬我说我揉的腊菜没有烂。
腊菜罐子与腊菜有关,不然就不能被称作是腊菜罐子,但它却是一个专有名词,它是那个年代老家上完小学去县城(有的是去gong-she附近的中学,个别还有da-dui附近的)读书的学生用来装菜的器皿。小学校在本村甚至本庄,一天的三顿饭是回家吃的。上中学需要住校,三餐的主食可以拿粮食换饭票,而就饭的菜则需要依靠腊菜罐子了。腊菜罐子有的是粗糙的陶制榔头罐子,凤口、猪肚、带把,装的菜凉了,可以放在火上煨。有的是玻璃的罐头瓶子,透明、可视,内容物清晰可见。有的是新旧程度不同的搪瓷缸子,搪瓷缸子多数带把,也有不带把的,搪瓷缸子也可以放在火上煨。腊菜罐子里面装的多是名副其实的腊菜,腊菜生长期长,产量高,陪同人们的时间长,于是老家人也称之为老腊菜,老腊菜不仅是学生们的下饭菜,也是学生家长甚至工资不高的老师们的下饭菜。有的腊菜罐子里装的是纯腊菜,一般是在家炒熟的,在总量不多的油罐子里稍微多挖一点油,因为一般都是要吃一个星期的,不到周日中间是没有时间在家和学校之间走个来回的。也有的炒腊菜时放了肉末,这通常是当时家境较好的。记得有一次,周日下午我提着腊菜罐子带了一个星期的口粮七八斤大米到县城的被摘了某派帽子后孑然一身的三爷住处,他将我的腊菜罐子揭开,扒掉一部分菜,将自己炼过油后的油渣填入腊菜罐子。此后一星期的前几天,我都是过着油茂茂的生活。
腊菜罐子也有与腊菜无关的。我就用腊菜罐子装过萝卜缨子。如同腊菜一样,萝卜缨子可以炒熟来吃,也可以不炒熟,生的简单的撒点盐,腌一腌,塞满一腊菜罐子,拧到学校,一日三餐,既有盐味,又有菜吃。广义来说,腌过的萝卜缨子也是可以称作腊菜的。萝卜缨子嚼起来脆性大,不如腊菜有嚼劲,也少了腊菜的厚重与亲和。我的腊菜罐子还装过萝卜干子,把萝卜切成片,再切成丝,晒干后放进加了辣椒生姜大蒜并且煮沸了的开水锅中臜一臜,然后切丁装罐即可。萝卜干子比腊菜更有嚼劲,可以干吃,更可以下饭,一个星期每天的一日三餐,腊菜罐子让我们的生活有滋有味。有的腊菜罐子还装了豆腐,小葱拌豆腐那种,一清二白的,仿佛那个时候的孩童,清纯着青春,清贫地成长。炒黄豆塞满腊菜罐子也是有的,将黄豆用火一炒,焦香里夹带着糊味,用盐水泡泡,就一个星期的饭,好歹换个口味,总比一直吃腊菜强。一个周六,我正捧着可以照出人影的稀饭碗,一名同学将他吃剩的腊菜倒入我的碗里,他的腊菜叶子多杆子少,吃起来颇是不错,但吃着吃着感觉到不对,几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白虫蠕动着身躯在菜里游走,顿时菜饭再也吃不下一口。还记得有两个周末没有回家,同学邀我去教室食堂买卤猪蹄吃,那时的同学很慷慨,借我五毛钱,一只肥烂喷香的猪蹄三下五去二下了肚,过程好似猪八戒吃蟠桃,但是回味还是有的,第二天打嗝都是肉香味,那滋味真比腊菜好得多。
背腊菜罐子的一帮人,大多是远乡或者近郊的农村人,主要是因为家里穷,再则也是因为取材很方便。家庭富裕的学生少有带腊菜罐子的,城市里的学生则更少有这种情况,但那时候多数家庭是贫穷的,腊菜罐子成了不少人的标配。吃腊菜的那一批学生,经过中学的五六年甚至十几年,陆续端上了铁饭碗,吃到了商品粮,若干年后,有的人又失去了铁饭碗。正值生长期的青年,营养物质只有腊菜和米面,一些人终身都没有改变面黄肌瘦的样子。其中也有一些人,竭尽全力挤进了庙堂,面对笙箫美景,忘却了腊菜的味道,身背腊菜罐子的经历全然已经没入chen烟。
作为历史的腊菜罐子已经隐入了历史,历史总是好像在往前走的样子。雪里蕻现在依然存在,不过对于人们已经不像以往那么必不可少。形态各异的腊菜罐子,嵌入往日的人生道路,回望过去,好似一排排清晰的路标。未来的人生,忘不了腊菜的滋味。
2022年10月14日于浉河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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