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

我奶奶是爷爷第二个妻子，第一个妻子是童养媳，难产死了，孩子也没有留下。后来经过介绍，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我奶奶嫁给了我爷爷。偶尔吃饭，我奶奶会冲我爷爷念叨，“我和那个姓黄的姑奶奶，谁好？”，我爷爷总是不说，只看着奶奶，哈哈的笑，一直往奶奶碗里夹菜，奶奶有点小生气，把碗里的菜又夹回爷爷的碗里，端着碗就去了旁边，爷爷眼神跟着奶奶，还哈哈的笑。

吃完饭，爷爷奶奶出去散步，奶奶想牵着手，爷爷不肯。家距离广场有一段陡坡梯，爷爷走在前面，奶奶装着很累，靠在梯子边上，爷爷走了一段路，往后望了望，奶奶对着爷爷笑，叫了一声，“老头子”，爷爷左右看了看，像做贼，又说“小点声”，说完爷爷便走过去，伸手牵住奶奶，一步一步的走到广场，爷爷一看人多，立马放开手。

广场上大多是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这几年流行一大爷一大妈跳谊舞，有次，奶奶被一个大爷邀请跳交谊舞，还没有开跳，奶奶就被爷爷拉回了家。爷爷一句话也不说，回了家就按着遥控板看电视，一直按遥控板的键，台始终换不了，爷爷一把将遥控板丢到沙发缝里去。奶奶端着一盘零嘴咸菜，放到茶桌上，自己弯腰去捡遥控板，说“又拿反了吧”，爷爷抢过遥控板，不理奶奶。奶奶轻轻的笑，“我说老头子诶，不过是跳个舞嘛”，爷爷把遥控板摔在茶桌上，回了房间。第二天，家里多了几套交谊舞碟，爷爷天天一边吃零嘴咸菜，一边看着学。

茶桌上的咸菜，是奶奶亲手做的，长着的时候叫瓜菜。奶奶从菜场把瓜菜拖到屋里，洗干净，挂在衣服杆上，风吹一周，抹上盐辣椒，搁坛子里放上一段时间，就可以拿出来吃了，但第一口吃瓜菜的总是爷爷。爷爷奶奶一人一边站在坛子前，奶奶开盖儿，爷爷拿筷子，奶奶要等爷爷先尝第一口。奶奶抿着嘴，有些紧张的望着爷爷，等到爷爷说，好吃，奶奶才咧嘴笑开。爷爷再从坛子里夹一块喂给奶奶，看着奶奶吃完，最后才从坛子里捞出一些拿给我们吃。我总笑话说，我们都是吃爷爷奶奶剩下的。

二零一五年的夏天，爷爷像一根被风干了的树枝，被挂在重症监护的白色病床上。高血压，哮喘，肺溃烂，脑溢血，全身的病。但奶奶不怎么见爷爷，她每天在家做鱼汤，加点零嘴咸菜，再用豆浆机捣碎，装进保温盒。一个劲儿的跟我念叨，“这个要趁热喝，你爷爷吃不了多少流食，你就一次少喂点，这里面加了咸菜，也能有点味，你爷爷一辈子也吃不了淡……”，我穿鞋，离开。

我到了医院，出乎意料的，今天爷爷精神很好，他手舞足蹈的比划，要我把他那件灰白衬衣拿过来。爷爷在亲人的服侍下，脱了病服，穿上衬衣，滋点泡沫抹了脸，还刮了胡，不像是病了。晚上，奶奶来了。奶奶穿着白蓝条纹短袖，这是前阵子爷爷给新买的，爷爷悄悄跟我说，就你奶奶穿着最好看了。

奶奶坐在爷爷的病床旁边，爷爷看着奶奶，说了句“还不如年轻时好看呢”，奶奶生气，爷爷笑笑的把奶奶的手握住“芝啊，我怕是要走在你前面了”，奶奶甩开爷爷的手，蹭的站起来，指着爷爷“不许胡说”，刷的眼泪就垮下来，爷爷慌了，顾不住还在输液的手，就要撑起身子朝着奶奶靠过去，幸好奶奶扶住了爷爷，爷爷抬手抹去奶奶脸上的泪。奶奶陪爷爷说了好久的话。

爷爷生病，奶奶只来过几次，但每一次，爷爷必然穿着整齐，奶奶也必定好好打扮，就像他俩年轻时恋爱一样。爷爷说，我宁愿她见我好看的一面，奶奶知道，没见爷爷多的。

只一个多月，爷爷去世了。

每个月，奶奶都会把爷爷的衣服，拿出来晒一晒洗一洗。枕头仍然是两个，睡觉只睡一半的床。茶桌的零嘴咸菜还是必备。奶奶再也没有去跳过交谊舞。

一天半夜，我起床喝水，客厅的电视开着，放着轻松愉快的交谊舞碟，奶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穿着爷爷买的白兰条纹短袖，静静的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