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中国近代的社会转型,尤其是法律观念的转型。
我们都知道,《古代法》的作者梅因有一句著名的话,所谓现代社会转型,就是“从身份到契约。”我就问那位作者,在近代中国,你能找到一个典型的故事,说明这个转型和冲突吗?
就拿蒋介石来说事儿吧。蒋介石在对待他儿子蒋经国回国的事,其实就典型地说明了“身份”关系和“契约”关系的冲突。
话说,1931年12月27日的晚上,蒋介石在日记中提起自己的儿子蒋经国,叹息自己,自从儿子去了苏联,他已经多年没有见到儿子了。思恋之情,跃然纸上。第二天,蒋介石再次在日记中提到儿子,满心愧疚地检讨自己:“既未能忠于党国,又未能孝敬父母、照顾子女,真是惭愧。”
我们先交代一下背景:1931年秋天,刚刚爆发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侵占了中国的东北。国难当头,国民党在南京召开四届一中全会,号召要团结一致,共赴国难。
这个时候,国民党党内普遍要求蒋介石下台。蒋介石没办法,只好下野。这是蒋介石一生无数次下野中的第二次。
这个时候蒋经国已经去苏联六年了。但是因为四年前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从苏联的朋友变成了苏联在中国的头号敌人。所以,事实上,蒋经国已经变成了苏联人质。最近四年,蒋经国杳无音信,是活着还是死了,蒋介石也不知道。
那蒋介石有没有机会接回儿子呢?
有,但是他放弃了。
一年前,一个共产国际派往中国的高级干部,被国民党逮捕了。这个干部,同时负责东亚、南亚、东南亚地区的共产党活动,位高权重。被捕之后,苏联非常重视,请宋庆龄出面斡旋,苏联人愿意用蒋经国交换。
宋庆龄是孙中山的遗孀,宋美龄的二姐,于公于私,都有非凡的影响力。但是,蒋介石很固执,坚决不同意。
他在日记里冠冕堂皇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宁愿让经国远谪苏联,甚至命丧异域,也不能放走一个罪人换他回来。”站在他的立场上,他觉得儿子的命,没有他的政治重要。
但是,蒋介石是不是不思念儿子呢?也不是。因为此前还发生了一件事,就是他的新婚妻子宋美龄流产了,而且基本判定,一生没有再生育的可能。
那蒋经国就成了他唯一的儿子。
说到这儿,你可能会说,不是还有一个蒋纬国吗?不是,蒋纬国是戴季陶的儿子,是蒋介石的养子,只不过当时没有人知道而已。他蒋家的血脉,实际上只有蒋经国一个继承人。
我们基本上可以推断,蒋介石这个阶段这么思念蒋经国,不是简单的父子情深,而是因为对于“绝后”这件事的恐惧。
两个证据——
第一,他此前的日记中很少提到蒋经国,但是在宋美龄流产后,提到的频率就越来越高。
第二,我们刚才提到的,蒋介石1931年12月27日的日记中说:“如果我死,他才能回国,我真心希望早早谢世。”看到这里,是不是感天动地,父爱如山?别急,这篇日记里后面还有七个字:“以告慰双亲之灵”。
还有一篇日记,写的就更清楚了。蒋介石说,“一个人得到后世记住,是因为他具有道德情操和功业成就,不是因为他有子嗣。中国历史上多少英雄、烈士、大官……都没有子嗣,可是他们的精神和成就永垂人世。我为自己担心经国遇害而断了子嗣,大为惭愧。”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看,说来说去,重点还是自己能否敬孝,而不是纯粹的父子之爱。
那这个时候的蒋经国在干嘛呢?他正在莫斯科郊区做农民,还当上了那个村的村委会副主任,并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以上是蒋介石的内心活动。那当时社会的演进方向,也就是现代化进展的方向是什么呢?
我们来看那个时候,正式颁布的《中华民国民法》。
这部法律,是效仿德国的民法制定的。按照这部法律,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已经从传统的孝道伦理,转变为亲子关系中的权利义务。
也就是说,对于已经过世的父母,蒋介石作为儿子,已经没有任何义务。他内心的愧疚,内心的孝敬,都是他内心深处的伦理要求,是中国传统文化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迹。
那对于已经成年的蒋经国呢?法律上,蒋介石也没有义务,因为儿子已经成年了嘛。
倒是前几年,蒋经国没满20周岁,还是未成年人的时候,蒋介石这个父亲,法律上有义务抚养他、照顾他。根据新的民法,也就是现代社会的观念,对于未成年子女,父母的义务聚焦于抚养,抚养聚焦于子女利益最大化。父母怎样做对于未成年子女最有利,就应该怎样做。
但恰恰那个时候的蒋介石,很少在日记里提到儿子,有机会解救也并不出手。
这就是那个时代,人的典型困境。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你既可以为了某个高大上的理由,比如为政治理想献身,抛弃儿子。也可以为了不绝后,“不孝有三,无后无大”,而拼命地思念儿子。但是人天性当中的父子情深,反而不是重点,也没有权利义务关系。在这个观念系统里,儿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工具。
但是在现代社会的观念中,儿子这个身份不是最重要的。父子关系,其实是一种契约关系。你生了一个人,把他带到世间,其实就和国家签下了一张合同。你要负有照顾他、把他抚养成人的义务。这个义务,在他成年之后就解除了,剩下的就是纯粹的父子亲情。
你看,这就是梅因说的,现代社会观念转型的本质,就是“从身份到契约”。
人,不是依附在某种关系里的身份,不是完成关系的工具。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自由的,是依靠规则和契约来协作的。
蒋介石,一生号称自己在推动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但是,至少在对待儿子这件事上,他自己也没能完成“从身份到契约”的观念转换。
说到这里,我想起蒋介石给胡适写的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你看,新文化、新思想,在蒋介石看来,都是好东西。但是旧道德、旧伦理,蒋介石也不舍得抛弃。
而这新和旧,真的可以相容不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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