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米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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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超市，路灯已经亮了，明晃晃地，把傍晚切割成无数细小的碎片，一把一把撒进超市所在的大楼里。

那孩子抽抽搭搭，抱着一个被掉在地上，奶油都沾在透明塑料盒子上的蛋糕，早已经回家了。

那个玩手机游戏的男人还在玩手机游戏，那个吃盒饭的女人，又在吃另一种散发出麻油和味精的混合味道的盒饭。

地面潮湿。

穿红色背心的保洁员隔着几千米远就插着腰，愤怒地望着萨米。

她还是无奈地踏出了两排规则错落的脚印。

萨米把手腕套进购物袋的提手里。从里面掏出一个咖啡罐，用力一拧。正好跟满脸皱纹的保洁员分享了一个完美的高音。

几个明显长得过于高大的中学生，迈着大步，故意地贴着她走过去她们恨不得把她挤得再扁一点。

姑娘们吃着冰淇淋，其中一个的巧克力脆皮掉在了地上，她粗壮的身躯向后跳开一步，发出沉重的声响。巧克力在下落时化了，用尽所有力气把自己甩在她的鞋尖上。包括她自己，姑娘们全都夸张地笑了。

“嘿，智能停车楼！原来是停车楼啊！”一个姑娘指着对面贴着红色条幅的未完成建筑大声说。旁边的齐刘海姑娘呆呆地望着她。

“能停到最顶上吗？那将大大节省空间啊！”一双大眼睛盯着旁边的姑娘。

“不知道啊。”齐刘海只顾着嗫喏。

这个年龄的人，不是无知，就是炫耀。多好。

萨米叹口气。她没有化妆，眉毛很淡，嘴唇发白，头发纷乱，脸有点黄。她拎着购物袋，笑不出来，还有点烦，像个十岁孩子的老妈。

萨米合一下眼皮看向别处。路口的红绿灯坏了，不顾一切的车辆肆无忌惮地来往穿梭。

整个世界散发出一股脆弱的味道。

奥加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按遥控器。她给萨米打了几个电话，心里急地着火，结果那手机就在萨米的枕头上放着，嗡嗡地不停震。她出去找了一圈，气定神闲的，可是第二次再出去找，就把见过的人问了遍。那几个晒太阳的老人都回家了，谁知道那萨米去哪了呢！她就是没想到超市。奥加从萨米的手机里翻出米兰达的电话，打过去，米兰达正吃东西，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出来。

已经晚上九点了。

奥加与萨米对望了五秒。

奥加已经十分气愤地在电话里向她的丈夫诉苦，告诉他，如果不赶紧过来，把女儿带回家，去医院做几样检查，或者见见心理医生，这孩子就完啦。

在五秒钟里，奥加想从萨米的眼睛、嘴唇和皮肤上，找出些正常人的特征。结果令她失望。萨米非常正常。

奥加倒因为极度的担忧，她出汗、乱抓头发、冷水洗脸、胡乱吃东西，显出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

“妈妈，你怎么了？”萨米先笑了，问道。

“哼！”奥加像被从遥远的地方突然拉回来，不甘心地哼一声，转身进入厨房。

一锅鸡汤早就煲好了。

“你不吃，也让孩子吃，孩子不吃，你还能不管吗？我也能不管？”奥加自言自语，越说声音越大。

萨米坐在餐桌边，听着奥加把汤热了，抽出一张纸巾擦鼻涕。

“还没出生，就管上了。”萨米盯着奥加笑道，“你那么想当外婆？”

奥加被问得一愣。

“什么想不想，来了就得要。估计也是个小冤家。”奥加一边说一边笑，抬眼看看萨米，强迫自己不去问她不想答的问题。

萨米又去了那家超市。

“姑娘，你跟姨说，你怎么了？”理货员戴了一个长耳朵兔子的发夹，把袋装面包上架。

萨米笑着，站在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拿，就那么看着。

“人呢，有许多种，比如我啊，我就不像你，一看就有很多心思。有那些心思做什么呢？不当饭吃！这些活，我怎么都要干。面包，要轻拿轻放，不然捏碎了就没人要了。那边，我刚摆的酱油，更要爱护着，碰出声都不行。你说，我除了一边干这些事，一边想怎么干好，哪有别的心思呢。”

理货员把腾空的塑料箱子摞在一起，已经堆了十几个。她直直腰，看看姜唯，又走到近处，很近地跟姜唯脸对着脸。姜唯像个孩子似的抿嘴一笑，她也咧嘴就笑。

“我也想像你似的，哎呀，发个呆，多漂亮的姑娘啊。现在小伙子都喜欢你这么安静的丫头。哦，像你似的，有功夫琢磨事。我那小孙子天天嫌我笨，动不动就说：奶奶走吧！就是嫌我笨，让他妈跟她玩，聊天，给他讲事。”

萨米蹲在理货员的箱子里旁边，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从底下翻出一个夹心饼干，站起身来，打开就吃。

萨米已经很久没吃过超市里的饼干了，这一吃，不仅觉得味道好，还勾起不少回忆。那时候，萨米刚开始唱歌，每次演出都要跟其他许多姑娘一起穿着夸张的衣服，在杂乱的后台或者面包车上等。付钱的是专门接演出的公司，给他们的钱很少，不管饭，她的双肩包里总放几包饼干。

“你别看我忙不过来，一箱接一箱地摆，这家超市给我两份工资呢！”理货员笑着望了望姜唯，拿过来一瓶冰糖雪梨，“小孩都爱喝有气泡的，但阿姨觉得不如喝水。”

萨米笑着接过来，什么也没说，放回货架上。

“你说你呀，也不爱说话，不然咱们俩聊会天，你有什么事，随便说给我听听，心里一舒解，就不觉得烦。反正我跟你素不相识的，我也不乱想你，你说不好么？”

萨米不说话。理货员的世界，终究与自己的无所交集。

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推着一个购物车慢慢地走过来，车上坐着一个眼睛很小但很灵气漂亮小孩。女人笑着，把货架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拿下来让那小孩看，她们头挨着头，小孩嘴里甜甜地说着只有女人能听懂的话。

萨米看也没看理货员一眼，从包里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你好，在忙吗，来接我一下。”萨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