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意识到原生家庭对我的影响,是在大一。
那天在图书馆偶然翻到一本《女心理师》,小说里有一段情节,是描述来访者大芳和丈夫陷入婚姻危机,丈夫不断出轨,大芳在悲恸中身体备受摧残,每次都会被割除一个器官,到最后她只剩下一具空壳,身心都饱受折磨。
开始我认为她的丈夫是罪魁祸首,然而随着治疗地不断进行,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大芳是在潜意识的驱使下,不断主动给丈夫创造外遇机会,以获得自己是“正室”的优越感。
大芳的母亲在旧社会里是小老婆,一生受尽屈辱,她临死前唯一的遗愿是女儿“一定要做大”。
所以,从小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苦的大芳,潜意识里想要通过成为“正室”,来洗刷母亲的耻辱,但这在新婚姻体制里无法实现,于是在潜意识的驱使下,她不自觉地给丈夫创造外遇机会,享受抓奸的快感,再通过摧残身体的方式一次又一次换来丈夫的内疚和温存,获得一个“正室的尊严”。
虽然这只是小说情节的一部分,但我被深深震惊了:
一个人的一生,竟然会一直活在家庭的阴影里,不断以另一种方式重演悲剧却不自知,多么可悲啊!
我沉浸在小说中,思绪漫游,联想起了自己的种种,想起永远在争吵的父母,想起在谩骂声中哭闹却无人理会的孩子,想起空荡荡的房子,想起从无助到怨恨再到关在房间里麻木的自己。
然后在某个瞬间,我猛然惊醒,发现在我内心深处,在潜意识里,我也根本没有走出家庭的阴影,我将来的婚姻也不会幸福。
我甚至能看到那副画面,在吵闹后一片狼藉的房屋,父母在我旁边好言相劝,我却恶狠狠地对着他们大吼道: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们自己还不是这样?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我看到他们震惊、悲痛和自责的表情,心底长舒了一口恶气,带着复仇的快感,残酷冷笑。
这是我脑海中浮现的无比生动的场面,那样真实。
我在报复,我在用摧残自己婚姻的方式向父母发出愤怒的抗议,让他们自责,让他们后悔,我以另一种方式,重演父母的悲剧。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我呆呆杵在原地很久,口不能言,心底却翻江倒海。
我无法辩驳,这就是我看到的未来。
2.
从那时起,我开始疯狂阅读心理学书籍,想走出原生家庭的阴影,自我救赎:
我不能让自己的人生,真的陷入轮回的悲剧。
我甚至开始给父母写信,想让他们也认识到问题所在,一封又一封。我给他们买书、分享文章、打电话,有时候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苦口婆心的家长,成为父母的照料者。
然而现实却是,这些都石沉大海。
父母收到了,却没有任何回应。而我,也没有勇气,再去追问。
回到家中,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争执,吵架,以及空荡荡的房间。
我内心升起强烈的愤怒、无力感,只是我将这些情绪强行压抑下去,看起来相安太平,但当负面情绪越堆越多,一点小事都可能成为导火索,成为负面情绪的爆发口。
我控制不了自己,总是和他们一起,大吵大叫。
和朋友探讨这些问题时,她的一句话引起我深深的共鸣:
不管你在外面成长得有多好,变化有多大,但回到家中,你似乎又变成了原来那个自己,回到最初的原点。
所以,你想家吗?
其实,并不太想。
也许后来出国,是潜意识让我和父母保持一定距离,离得越远越好。
但也是这段留学时光,让我有了一段新的开始,能够重新审视和父母的关系。
3.
在国外,虽然只修了半学期的心理学,但我开始彻底热爱起这门学科(这里还要感谢我的导师Dr. Cathey,她对心理学的热情深深感染了我),也开始寻求帮助,和心理咨询师对话。
我开始接纳自己的情绪,然后逐渐发现,我对父母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生气,而是失望,打从心底的失望:为什么他们不改变自己?为什么自己的努力没有效?为什么他们如此固执?
这种失望感是愤怒的根源。
之所以失望,是因为有所期待。
我期待他们变成更好的样子,我将自己的价值观强行嫁接到他们身上,期待他们成为我眼中“更好的父母”。
但这跟我厌恶的那种期待有什么不同呢?
我希望父母不要将我视为他们生命的延续,不要期待我过上他们想过而没有过的生活,去弥补他们生命的遗憾,而将我看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尊重我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
但如今,我却成为了我厌恶的那种人,反过来将自己的期待强加在父母身上。
也许我能给自己一点辩护:我的知识边界比他们更广,我的期待是更合理的,完全是为了他们好。
但在父母眼中,他们的期待又何尝不是为了孩子好呢?他们眼中的孩子依旧不谙世事,所以他们倾尽所有,将他们认为最好的告诫告诉孩子,让孩子少走弯路。
只是有时候,这种期待的表现是如此暴力、尖锐而直接。
后来,我尝试将这种期待感降低,或者以更柔软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在信中写道:
>?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我亲爱的妈妈,不要将我视为你的未来。努力追求自己想要的吧,不要活在别人的戏里。
我希望你也能有你自己热爱的、钟情的,人的一生需要背负的太多了,但不能永远活在他人的希冀里。
不要再因琐事恼怒,不要苛责自己,不要苛求别人,跳舞、写作,生活,追求一切你想要追求的,只要这一切是发自你的本心,而不是为了取悦别人、不是与别人攀比。
妈妈,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想你享受自己的生命。这正是你最好的时刻,最美的时光。
妈妈,我希望你也能春暖花开,希望你学会爱,一直笑。你笑的时候多好看呀,浅浅的酒窝和大大的眼睛,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请多笑吧。我希望在思念你的时候,会想着你在某个角落,为自己活着,轻松的笑着。而不是争吵,不是悲伤,不是绝望。
4.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我出国的这段日子,妈妈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加上她长期失眠,精神高度紧张,情绪也非常不稳定。
也许过去我曾是她的精神寄托,而如今,她感觉自己无所依靠。
回国后,我开始陪伴她,一度试图拯救她,想用自己学过的知识帮助她。
但我发现,这只会让我们更加痛苦。
我尚未强大到给予她无条件的接纳,也无法处理她的抗拒,反倒会被她影响,情绪也变得十分不稳定。慢慢地,我陷入一种无力改变但又不能放弃的痛苦。
直到有一天,我跟朋友诉说这种无助,得到了一段温暖的答复,具体内容不记得了,但有一句话我一直记着:
不要以拯救者的心态改变她,而是以女儿的身份温暖她,毫无理由地包容她。
接纳,包容,温暖,而不是拯救。
那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她不过也是一个受害者。
可能从小她就没有被温柔以待,所以总是用坚硬的外壳包裹住自己,不会表达情感,也无处安放自己的生命。
我也曾经这样将自己封闭起来,但幸运的是,生命中有其他人温暖我,接纳我,还有心理学帮助我,启蒙我的心智。
然而她,却什么也没有。
我们总是渴望得到父母无条件的爱,无论我们什么模样,是否有财富、地位、权力,变成什么样的人,都希望父母依旧爱着我们。
但我们自己呢?是否也能给予父母无条件的爱?无论他们是否年迈、贫穷,性格如何,我们能否能一如既往地接纳他们、爱他们?
我沉默了很久。
我想,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接纳他们,而是一直试图改变他们,将他们塑造成我想要的样子,特别是对我妈妈。
但当我全力想改变她时,其实是在否定她的感觉,否定她的情绪,否定她的一切。就像前面所说的那样,我是抱着自己的期待尝试拯救她,但这其实只是以一种强硬和冷漠的方式,推开她。
后来,我开始转变,不再拼尽全力拯救,而是接受她本来的模样,只是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去关心她,逗她开心。
慢慢地,我感觉到我们的关系不再那么僵硬,我们的连接更加紧密。现在的她,也比过去更加从容,变得越来越好。
接纳,比拯救更有力量。
而且,随着我不断地成长,我发现自己对父母的影响力越来越强。
许多时候,父母不知道如何行动,其实是他们从未接触过处理这种问题的方法,当我不再强迫他们改变,而是按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生活,处理家庭关系,去示范、引导,他们反而会被我影响。
当父母逐渐老去,你会慢慢发现,“在你过去这么多年的感受中绝无可能撼动的家庭模式,在许多年后还是会发生松动。”
5.
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我会不断地想要拯救他们?为什么如此执着?
后来我模模糊糊地忆起,孩提时代,每次父母吵架,我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会告诫我:你应该在父母吵架的时候去劝架,他们都在乎你,肯定会听你的话。
但事实上,每次我都是哭着被晾在一边。
于是我绝望地对那些大人说:没用的,他们根本不理我。
但得到的答复却是:怎么会没用呢?肯定是你没好好说。
孩子本来都自恋,会将家庭里所有的过错都归罪在自己身上,再加上这些灌输的观念,潜意识里,我开始理所当然地把父母的幸福当成自己的责任。
我苦口婆心,努力、期待、失望、焦虑、愤怒,种种情绪,都是因为我的“救世主情结”。
但现在发现,父母的纠葛,有时候真的是一种Dilemma,不是Problem,不是在某一个节点就可以解开的“问题”,而是一生的牵绊,是进退两难的“困境”。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的结,也许他们就是彼此的结,这只能他们自己解决,我无权干涉。
他们自身要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并愿意承担起让自己好起来的责任,而不是将罪责完全归罪于对方。
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但无论他们未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在一起也好,分开也好,我都尊重他们的选择,我只是希望他们真的能幸福。
因为我觉得,陪伴最好的姿态,是我可能不理解你的决定,但我尊重你的选择,并且永远在你身旁,在你受挫的时候,不落井下石,而是给予我能给予的最大的支持,继续给你力量。
现在,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期待了,也慢慢放下了心底的包袱。
我爱父母,爱他们本来的样子,爱父亲的忠厚、幽默、善良,爱母亲的勤劳、耿直,和笑起来像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
我或许该庆幸,无论他们之间有何种纠葛,他们都始终以他们的方式全力爱着我。他们给予我的,是他们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他们告诉我的,是他们认知范围内能看到的最远的。
也许我能做的,就是永远站在他们旁边,说:
亲爱的爸爸妈妈,不管未来怎样,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依然,毫无保留的爱你们,像你们爱我那样。
我永远为你们骄傲。
作者:奕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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