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头颅与身躯
这一天,是蒙克的葬礼。因为此前我报道了两位明星科技公司老总的论坛现场,又顺便捡到车祸大新闻,上司指派我继续跟踪后续消息。
在整个葬礼的过程里,我感到怪异的氛围在空气中荡漾。
为蒙克准备的豪华水晶冰棺放在光辉城市殡仪馆礼堂中央,冰棺由堆积壮丽的鲜花包围。这些花按不同颜色大小精心拼出一幅颇为传统的龟鹤吉祥图案。在冰棺里,来客可以看见蒙克那被遗体整容师修复过的肥胖脑袋。修复应当非常费劲,那天在发生车祸之后,我在警察还没有拉起警戒线的时候就赶到了现场。蒙克的五官被撞得挤在一起,血从脸上的孔洞里汩汩地流出在地面上,洇出很大一滩,像是几条红溪渐渐汇成一片暗沉的红湖。冰棺里,脑袋下的身躯被红布盖住,这身躯的大小看上去并不肥硕,蒙克那耸动的大肚子消失了,红布显得非常平坦,好像你打算攀登的一座高山凭空变成了平原。
葬礼开始前,很多人看到这冰棺里的蒙克后都窃窃低语:“他那肥胖的身躯去了哪里?”
在葬礼上头一个致悼词的,是光辉城市的市长,他清了清喉咙,仿佛是在擦拭他的官腔。
“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同志们,大家好。我怀着非常沉痛的心情,在这里悼念为这座城市做出巨大贡献的企业家蒙克先生。蒙先生是这座城市最为重要的民营科技企业的领头羊,他怀揣着便利人类沟通的梦想,将大为牌手机销售到世界各地,甚至在月球开拓基地也设立了专卖店。他,是我们的荣耀。我们知道,当人脑死亡,灵魂随之而去,我们不得不面对失去他睿智思想的现实。好在蒙先生的太太已经担负起了领导大为公司的重任,我们相信,在她的引领下,顺着蒙克先生的遗志,大为公司仍然会大有可为。”
市长顿了顿,将眼光中的悲痛做了调整,引入一丝欣喜的闪光,然后接着说:“不过,今天的葬礼很特殊。大家可能都注意到了,在这块红布之下,并非蒙克先生的身躯。相信在场的很多人都已经知道,蒙克先生将自己的身躯捐献了出去,他履行了他曾签下的遗体捐献志愿书。他拯救了我们这个时代另一位堪称伟大的企业家。就在此刻,远在20公里之外的光辉医院人体科学研究所内,一场堪称惊心动魄的手术正在进行。在那场悲剧的车祸中,阿特曼先生颈部以下瘫痪,他的未来原本就此堕入一片黑暗。但经过家属同意,蒙克先生的遗体被捐献给了阿特曼先生。借由蒙克先生的身躯,阿特曼先生将可以继续传递他的理想与意志,将他陆舟公司那些堪称神奇的科技发明进行下去,让他延续光辉城市的荣耀。同时,我也想告诉大家,这也是光辉城市所资助的人类换头医学计划将结出硕果的时刻。从2017年开始,经过五十年的发展,这种技术终于快要走向成熟。和光辉城市的光明未来一样,我们坚信,人类的未来,也一定会因为这项技术而变得更加美好。所以,请让我们不要将这次葬礼视作死亡,让我们将之视作一种新生。”
众人纷纷鼓掌。接下来,是蒙克和阿特曼的亲友讲话。他们倒不像市长那样尽说些宏大的话题,而是回忆了许多两人过往的琐事。比如蒙克,很久之前,他仍是血气方刚的壮硕年轻人,烈阳下捧一朵玫瑰送爱人;很久之前,他被五岁的儿子在海边把身体用沙埋起,高高耸起仿佛一座小山;很久之前,在谈成一笔大生意之后,他和朋友们把酒言欢。至于阿特曼,彼时,他费劲全身力气攀上一座山顶,夕阳的金光在他脸上跳跃;彼时,他是个翩翩美少年,温柔地对待哪怕是一只蚂蚁;彼时,他是在演讲比赛上攥紧拳头的男孩,朗声说出自己要做一个发明家。这些琐事星星点点的,好像说不尽,每一件都美好极了。亲友把这些记忆贡献出来,为众人缝补一件记忆的百衲衣,好像这具本来代表死亡的身躯,披上它就此便抵达永恒。
当阿特曼夫人在讲话时感谢蒙克捐赠身躯的时候,我就知道环绕在每个人头上的那种怪异感是哪里来的。这太像是在同时举办两个人的葬礼。大脑被碾碎的蒙克死去了,但仅剩了一个大脑的阿特曼在肉体意义上真的是完全活着吗?因为同时在进行的换头手术,两个人又似乎都在迎接新生——倘若手术成功,阿特曼将驱动蒙克的身躯继续自如地跨越山河,而蒙克的身躯将借助阿特曼的头颅继续在这世界上抚摸空气。
这就好像是把生和死当成原料放进榨汁机里搅碎,倒出来诡异的汁液。
葬礼开到一半,我悄悄离开,因为还要赶往人体科学研究所去采访阿特曼的换头手术。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这种怪异感。到了医院时,手术快要结束了,我在手术室外等待着,走廊里挂着的显示屏上正播放着关于这场手术的新闻。画面上,强烈反对并抗议这次手术的一位医生引用五十年前美国神经外科医生协会主席的话:“我不希望任何人接受这种手术,手术结果有可能比死更难受。”
但我觉得,恐怕如今还这么说就显得保守了,毕竟据新闻报道,这种手术已经成功了几例,最长的存活者已经健康地生活了5年。
然而,当手术室的灯熄灭,病人被推出来的时候,葬礼上那种怪异感仿佛一阵黑色旋风再次扑面而来,我好像听见死神因为这奇异的新生命而暴怒的号叫。医生向记者宣布手术非常成功。在病人推车上,阿特曼的面庞仍然俊美,只是显得苍白,脖子之下的身躯被绿色无菌布掩盖着,那身躯将绿布非常隆重的拱起来,体积之硕大,使那头颅显得很不合适,就像是羊头接在了牛身上。
我紧紧皱起了眉头,这拼接起来的头和身躯,根本不是阿特曼或蒙克中的任何一个人。我看到阿特曼的头颅沉稳地呼吸,蒙克的大肚子沉着地起伏,不禁感到一丝来自深渊的寒意。
这确是一种新生,但恐怕这新生的未来,是要将腐烂的旧日做养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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