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人（二）

作者：无栖

NO.2 活结

    三个月前。美国拉斯维加斯。

    此时正是初夏，绣球花开得肆无忌惮，阳光也是缤纷的，光影落在摆了一杯水的桌上，摇曳得令人心烦意乱。

狱警背手立在审讯室的角落，打量那个青年的背影。他一身纯黑的西服剪裁得体，肃穆得像是要为人送葬。

过道上传来镣铐相碰的脆响。青年微微侧过脸，苍白的指节轻敲了一下桌面。

“文先生，久等了。”一名亚裔狱警押着一个男人走进来，让那人坐在他对面。狱警用生硬的中文继续说：“典狱长只给你八分钟，请抓紧时间。”

文司明挥了挥手，两名狱警便离开了审讯室。

这样的流程并不符合探监规则，但这世上总有比规则更有力的东西。他记得那个人曾跟他说过，美金是比英语更流行的语言。曾经对这一套嗤之以鼻，但如今日复一日地践行着，他必须承认，的确好用。

文司明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把杯子推到对面。

“喝点水吧。”

那人警觉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动。文司明把眼前的人与那张火爆整个因特网的照片对比，的确是那颇具辨识度的眉眼，时兴的所谓厌世脸。他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很多，此刻垂下一缕搭在眉骨上，阳光的角度正好，这一幕仿佛某时尚大牌的夏季新款广告。

确认是同一人后，文司明把手伸进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那人紧张地看着文司明掏出几沓资料以及……两颗棒棒糖。YUMEARTH的水果味波板糖，最人畜无害的甜食，在纽约街头随处可见。玻璃纸下果味荡漾。

在那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颗深红的糖果已经被塞进嘴里。文司明猫一样灵活地坐回去，整整领带，也往嘴里塞了一颗水蓝色的。

从没感受过的滋味在嘴里沁润，甜味单纯又干净，如同那个黑发青年小鹿一般纯良的双眼。戴着冰冷镣铐的青年全身的肌肉瞬间放松，太阳一直烤着脸，他却第一次感到温暖。

“您的名字是……唐？”文司明翻着手里的资料，似是漫不经心：“谁给您取的名字？”

“……我是孤儿，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唐人街的第一个字。”唐乖乖回答。

“您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进来了吗？”

“不知道。”唐挑起眼盯着文司明，铁灰眼眸里全是好奇：“你知道？”

“您被拉斯维加斯警局以涉嫌策划恐怖活动的罪名逮捕，FBI已经起诉你了。一旦罪名成立，您面临的将是最高150年的监禁，甚至根据内华达州的法律，有可能对您施用芬太尼药物。”文司明把嘴里的糖换了一个方向含着，“也就是说你会死得很惨。”

“芬太尼……”唐点点头，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耳发，“是的，芬太尼的效能很强，毒性比海洛因强50倍，比吗啡强100倍，如果操作不慎，服用者会清醒地面对死亡，很恐怖。”

文司明对这句颇为专业的解释语并不意外。毕竟是一手策划了拉斯维加斯爆破案的主犯，那夺取400多人性命的三枚炸弹都出自他之手。他的城府绝对比表面上看起来深，自己绝不能掉以轻心被他欺骗了。

“好了，唐先生，是时候阐明我来这里的目的了。”文司明敲了敲桌面，“我就不卖关子了。在中国，有一家公司委托我的组织务必为您洗脱罪名带回国内，我是被全权委任此事的负责人，你可以叫我文司明。我将以您律师的身份为你辩护，如果您不想死就必须好好配合我。请问你意下如何？”

“随便你。”唐意犹未尽地从嘴里拔出光秃秃的纸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文司明的公文包。

随便我？文司明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以前把话说到这份上，不说是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双腿痛哭流涕，也会紧握着他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许诺真金白银。不管多么十恶不赦的魔头，在他面前都会露出贪生胆小鬼的原型。

果然是个冷血杀人狂，已经看淡生死了吗……文司明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

“唐先生是聪明人，我也就不多说了。”听到过道上再一次响起脚步声，文司明站起来做结束语：“那我们明天庭上见。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我也算这方面的行家，请唐先生不必担心。”

“行。”唐玩着手里的玻璃纸，毫无一个准死刑犯的自觉。狱警把他往外押，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把头一扭：“等等，那个，我还有事想求你。”

文司明心里一动，以为人性弱点终是难以掩藏。他上前一步，忙问：“唐先生请吩咐。”

“我还想吃那个东西。”唐扭着头，铁灰眼睛里满是渴望的光，“还有吗？”

吃的东西？波板糖？文司明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在公文包里手忙脚乱地找。他只带了两颗预备低血糖的时候吃，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种展开。他把那堆资料翻得乱糟糟的，却只能对一旁亮着眼等待的唐说：“对不起，唐先生。”

他有些不敢看唐。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不能忍受自己满足不了他人的要求。从小到大，他总是逼着自己学这样，做那样，总是为了别人而不断压抑自己，每根弦都绷紧。他还记得，那个人曾嘲笑过他是“讨好型人格”，他自己也明白，可他就是不忍看到别人眼里希望的熄灭。

就像他父母被击毙时眼里黯淡的趋于黑暗一般。

“哦，没关系。”唐的声音却依然生气十足：“你明天会给我带来的，对不对？”

这声音似乎带电，使文司明一个激灵。他抬起脸对上唐的双眼，声音一时有些发哑：“啊……是的！我明天会给你带来的，我会给你带一整袋！”

“好呀。”那张自带生人勿近气息的脸一时被笑意涤荡得纯如新玉。唐一边往前走一边转头向他挥手，铁铐叮当作响：“明天见啦bro。”

文司明追出来，胸前抱着公文包。他看着那张笑颜，愣愣地伸手挥了挥。嘴里的糖终于化掉了。

当晚九点，曼德勒海湾酒店。

电梯下行，麦迪逊站在电梯中央。他仰着头盯着液晶屏，不停地用意大利手工皮鞋包裹的脚尖打着节拍。他这么心急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电梯音乐的舒缓风格实在不对他口味，另一方面，有两个尤物正在他的套房等着他。

作为家里已有妻小的中年人，偶尔能假借庆功之名独自游玩已是罕事，而运气好到有一番艳遇，自然要好好把握。麦迪逊拍拍裤兜里的保护措施，兴冲冲地冲出电梯，直奔套房。

“嘿，甜心？”麦迪逊一进房门便开始脱衣服，他走进卧室时只穿着一条内裤，“宝贝，你们准备好了吗？”

然而并没有长腿大胸的可人儿裹着浴巾在主教式大床上等他。映入眼帘是一个眉目清秀的东方大男孩，他一身考究的纯黑西装，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手里举着手机。黑洞洞的摄像头和黑洞洞的双眼，一起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麦迪逊认得那身黑色西装。一时所有的情绪都被恐惧盖过，他想往后退，却被绊倒在地毯上。他知道对方的来头，那个都市传说一般的组织，早在十五年前就被记录在FBI的档案里，但一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结案。那些人不论男女总是穿着考究的定制黑西装，一副盛装出席目标葬礼的模样。

他本能地想掏枪，可身上只剩一条内裤。

那个东方男孩收起手机，把一条毯子扔在他身上，又为他点燃一根烟。麦迪逊犹豫片刻接过，他现在太需要尼古丁的镇定了。

“麦迪逊先生真是好身材。FBI探员的身体素质都是这么优秀的吗？”带笑而嘲弄的语气，那男孩在他面前亮出手机：“和那两个嫩模站在一起也是很般配了，还有您的裸照……我猜您不介意我把它们备份给您的妻子和同事，以及您女儿准备的毕业演讲PPT里吧？我想您会比那个因入狱照在因特网上爆火的恐怖分子更受欢迎。”

麦迪逊听出了蹊跷：“你是为那个而来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东方男孩蹲下来看着他，眼神纯稚：“那份档案我已经派人调换好了，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别给我捅娄子，这样就好。”

说完他把手往腰带后伸，麦迪逊以为他要掏枪，正绝望地闭着眼想对策。而一阵刺痛后，从颈部传来一阵凉意。他睁眼看见男孩从他脖子上拔下一支注射器。

“这是含有微量麻醉的自白剂。”男孩拍拍他的脸，柔声道：“好了，告诉我那份电子稿件藏在哪里吧？”

“在……我的皮带暗扣里。”麦迪逊瘫在地毯上。

“很好。”男孩拿起那枚精巧的U盘，“我已经把替代品放进去了，你别太担心。”说完他把那枚U盘丢在地毯上，作势要踩碎。

“别！”麦迪逊挣扎着制止他：“那里面装着两年来涉及跨国犯罪的资料，没有备份！”

“哦？”男孩看了看他，把U盘捡起来收进衣袋：“这自白剂效果真好。”

男孩把一切收拾妥当后，俯下身对着麦迪逊：“麦迪逊探员，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你要知道你今天没有碰见我，否则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你今天碰着了两个塞壬。记住你背后有一双眼睛，能明白吗？”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麦迪逊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却仍在顽抗。

“我们？”男孩失笑道：“没有‘我们’，我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

“谢谢您的配合，再见。”这是在麦迪逊晕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中间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