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喜欢穿裙子,两条锥子一样的细腿,在空荡荡的裙摆底下晃来晃去,直扎得人眼睛疼。
小米穿裤子,裤脚挽上去一点点,一双平底鞋在雨后的街道走过。我只看见,她光裸的脚踝。
凭什么我要站出来?
“你一定在想,能住得起这样房间的女孩儿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一个月工资不过六百块,这个房间一晚上就得有七百多。在她们点啤酒、在床上疯狂跳舞的时候,我在收拾垃圾、干所有别人不干的活儿。凭什么我要帮她?
她受到性侵,离家出走,露宿街头又关我什么事?
我拿出证据来,除了被旅馆开除,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但是,在那个男人领着女孩儿开房的时候,我还是起疑了。我还是看了录像带,甚至,我还用手机拍了视频。
在我拍视频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为了以后能挣钱吗?我当时还不知道,“信息”有多值钱。
可能是吧,我拒绝看郝律师拿出来的照片,我害怕了。
害怕看到自己呼之欲出的同情,害怕面对内心深处的善良。
生之于夏
“你不是想知道我多大了吗?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日,我只知道,我是夏天生的,明年夏天,我就16岁了。”
小米追着健哥跑到那艘被遗弃的船旁边,她在爬楼梯的时候曾经停顿了一下,随后还是上去了。
她迟疑的时候大概意识到了,她进船后可能遇到的危险。再上船的时候,早就不再是只有“要回发套”的冲动了。
一片黑暗里,她皱着眉头,抿着嘴,用双手摸索过毛绒绒的瘆人的陌生。
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知道: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从背后扑过来,她将什么也做不了。
但我后来明白了,不管她知不知道,她不怕。
三年背井离乡,走了15个地方,没有身份证,也没有家。
她说:“我想留在这里,因为这里很暖和,晚上就算是露宿街头也不会冷的。”
她怕什么呢?死有什么可怕的,最难不过活下去。
所以,她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为了生存,她隐瞒自己知道的,出卖信息给律师来挣钱,孤身一人跑到饭店威胁刘会长。
我不知道,她骑着摩托飞奔逃命的路上心脏跳得有多快;也不知道,她被痛打之后怎么从草地里一步一步爬到医院的。
郝律师问她想要什么回报,她说:“你帮我付了住院费,我们扯平了。”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交易,没有情谊。
她明白,那些所谓的朋友不过是相互扶持的陪伴,那些不能连朋友都称不上的人只能是相互利用的资源。
她似乎看透了,这社会的人情冷暖,过早地成熟了。却又单纯甚至幼稚地,凭着那一腔孤勇,坚韧地往前走,像是她光裸的脚踝。
我带你听海,盼你好,可有些路我还是得一个人走。
小文打掉新新伸过来安慰她的手,我看到了小时候的我自己。
“我跟我妈说了,不是我想说,是因为我真的扛不住了。”
你知道吗?因为你的“扛不住”,我可能会挨打,可能会被妈妈拖到房间里剪掉头发。因为你的“扛不住”,我妈妈可能哭得撕心裂肺,然后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因为你的“扛不住”,我可能再也没有地方去了,爸爸妈妈都不要我。
你不知道。
你不需要知道。
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选择去找老师而不是帮我打架。在我们受到侵害的时候,你选择告诉家长而不是帮我隐瞒。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懂。
但是,我也知道你的善良,善良就足够了。
我带你听海,拉着你一起去沙滩玩,在大喇叭里面喊自己的名字,比谁更大声。
我不需要你懂,也不想让你懂。
只要你在,就够了。
梦露压下去的裙子
梦露:裙子被掀起时,悲剧就已揭幕
看完之后没有弄懂梦露的意象,我在网上翻到了这篇文章。
电影的开头,小米对着梦露的雕像拍照,照她裙子飞起来背后露出的内裤。
好像在说,不管你怎么捂住自己的裙子,有些东西早已暴露无遗。
小米第二次来到沙滩,梦露的身上已经被贴满了广告,她愤恨地把那些广告扯下来,想要还原它本初的样子。
可是,她做不到。
那再也不是,和她一样的,光裸的脚踝。
梦露的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喜爱”里,依靠自己的身体获得财富,获得认可。想要在别人的喜爱中找到自己,最后,却在别人的评价里迷失了。
莉莉姐做的,用自己的身体诱惑警察、诱惑老板,从中达到自己的目的。看起来很聪明,是小米学不来的。
最后,却把自己绕了进去。
打胎后一罐接一罐的啤酒,躺在床上捂着肚子起不来。
“下辈子再也不做女人”。她愤恨的语气像是指甲抠在肚子里,没成型的孩子早就死了,鲜血直流。
像小米说的“我不会的。”
我相信,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因为她在健哥靠近时拉紧的裙子,因为她藏在头发后面倔强的眼神。
雕像被搬走的那个夜晚,我料到了,小米将要离开,去到她十六岁要去的第十六个地方。
她再也不需要,梦露的雕像给她温暖和安慰。她已经足够坚强,可以自己给自己安全感,比做得梦露更好。
耳边响起某人送给我的话:“唯一的检验方式是……你要自立,经济上、精神上、身体上的,自立。”
只有自立才能有权益,只有自立才能爱与被爱。
Angels Wear White
“值班的人不是你吗?”
回想起来,这是全场电影里小米唯一笑过的地方,也是我唯一一次发笑。
那个时候,我意识到,其实小米还是个孩子。
电影的英文译名是“Angels Wear White”。
小文穿过白裙子,在她剪过短发以后,很好看。比她长发好看很多。
她和爸爸一起,把门外缠绕的藤蔓踢开,等待“嘉年华”第一次开园。
小米只穿过一次裙子,白裙子、白色高跟鞋,第一天“上班”的她活像一个小梦露。
还好还好,最后她没有去上班,广播中医生、警察被指控的消息来得太及时。
她跑出门的时候,阳光洒在白色的飘扬的裙摆上,我有种“终于是公主了”的释然。
骑着自己凿开锁的摩托车,她向着承载梦露的方向行驶,却不是,追着那辆卡车。
愿在走向阳光的道路上,她的白裙子永远不会被风掀起来。
被留下来的问题
坐在公交车上,我问妈妈:“如果被性侵的是我,你会选择拿钱让他把事情压下去,还是上法院告他同时也曝光我?”
看着新新母亲推过来的“礼物”,小文爸爸把嘴里的烟掐掉,像是要把所有的愤怒都摁在那只烟上面。
我也恼怒,难道只是因为你想给孩子“讨回公道”,就可以把她领到警察局接受不公平的质疑?就可以把她推上检查台,让三位医生轮流对着她的私处观察?就可以将她处于让别人说三道四的境地?——他为什么不问问小文是怎么想的?
妈妈的回答是:“我希望你忘了,其次我尊重你的意见。”
我闭上眼睛表示满意,我想,这也是小文所需要的。
但我们回过头来想想,真的有第一种选择吗?
一个把一万块钱放在垃圾桶里,然后追着小米的手机号,恨不得要把她打死的人,他的承诺可信吗?
如果没有那段用手机录下来的视频,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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