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写于威尼斯电影节首映后,刊于腾讯新闻)
当玛丽莲.梦露面朝大海,吹开长裙之时,游人纷纷来到巨大的高跟鞋旁拍照留影,15岁女孩小米却秃自掏出手机,对准裙底下的“秘密风景“接连按下快门。这已经是不知道自己生世和生日、甚至没有身份证的小米到处漂泊的第三年、第15个城市,虽然打黑工既辛苦酬劳又可怜,但她依然热爱这座温暖到让”流浪汉都可以在大街上舒服睡去“的滨海都市。她急需一大笔钱给自己弄个身份证,也知道在这个一切朝钱看的吃人社会里,宝贵的处女膜能”卖个好价钱“,但始终不愿走到那一步。
海滩另一边,等待着六一儿童节才开放的游乐场嘉年华里,即将小学毕业的孟晓雯和张欣欣在无忧无虑的玩耍,她们爬到水上滑梯的大喇叭开口那儿,大声叫着对方的名字。虽然她们刚遭遇了本该非常糟心的性侵事件,但至少在张欣欣看来,那就是“干爹“喝醉酒后过分了一些的游戏,从医院妇科检查出来,纳闷到”什么是处女膜?“单亲家庭的孟晓雯可就没有同伴那么傻乎乎的想得开,妈妈的耳光、爸爸的无能、同学的欺凌、警方的折腾、媒体的侵犯,让她已经真正告别”纯真的童年“,背负着越来越大的羞耻感面对未知而恐惧的未来。
电影《嘉年华》(英文名Angels Wear White)里的小米和孟晓雯,两个年纪相去不大又心事重重的女孩,在猥亵幼女案件发生前有过一面之缘,之后就再没了直接的交集。可文晏导演却用沉稳而流畅的电影叙事,让身处城市不同角落的她们,对彼此的命运产生着决定性影响。
小米是打着一份黑工的宾馆服务员,从电影开头在石滩上行走的长镜头,就看得出她孤独而坚毅的性格,跟拍镜头贴着她那张与年纪不相符的冷峻脸蛋,像极了达内兄弟金棕榈电影《罗塞塔》中为生活所迫而不必在乎善恶的女孩。事实上,《嘉年华》如此凌冽而真实的镜头语言,正是达内兄弟御用摄影师本诺.德福带来的。经常逃学的孟晓雯,则是东方式青春残酷电影中的典型形象,沉默寡言又惹是生非,把整个成人世界都视作自己的敌人,唯一的朋友也并不是带她认识了“干爹“的张欣欣,而是窗台上玻璃鱼缸里的金鱼,某种从她的行为和遭遇上,也像安德里亚·阿诺德电影《鱼缸》里那个同样与世界作对着完成成长蜕变的女孩米娅。小米手中握有让孟晓雯被性侵事实成立的关键证据,而孟晓雯的被成人操纵游戏中的命运,也间接影响着小米的生活处境。
对嫖宿幼女、司法腐败、阶层剥削的批判,是导演在《嘉年华》明摆着的强烈态度。从未出现正脸的“干爹“刘会长,通过八面玲珑的社会关系和与医疗和公安系统的权钱交易,可以轻易让自己脱开罪责干系。至于有罪必罚嘛,那就担负起”干爹“的职责,从此照顾起两个女孩的学业直至大学就好了,至少受害女孩张欣欣的爸爸、也是刘会长的下属,是善于权衡利弊关系的聪明人,与妻子稍稍一合计,就觉得这办法不错,还能保住女儿名声。
可是失去孟晓雯抚养权的爸爸孟涛呢?耿乐饰演的这位爸爸,或许是观众心底向往的那种破罐破摔的复仇英雄。无论在关于猥亵儿童的网络论坛还是朋友圈群聊中,我们常常听到做家长的会设身处地发毒誓,”这事要是发生在我女儿身上,才管它狗屁法律的,一定阉了那个杂种“。《嘉年华》似乎塑造了孟涛酝酿着底层之火的形象,却没给予他成就悲剧英雄的机会。先是那位15年来坚持替弱者主持公道的郝律师(史可 饰),拿到了足以让”干爹“被绳之以法的关键性证据,加上公安局王队长对案件的上心和认真,让”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人皆信仰的誓言,看起来必将得到落实。可接踵而来的,却是强大”干爹“能量无边的只手遮天,让本该无比尊严的法律成为一个惹人愤怒的笑话,让孟涛爆发的怒火显得只是一只区区蝼蚁微不足道的悲鸣。
电影故事虽然流畅也无时不刻让观众揪心,可细纠下来依然会有一些不容易解释通的行为逻辑。譬如既然“干爹“的能够掌控医院和公安,那他又何必屈从于那个有着关键证据的要挟?又比如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少女小米,又怎么可能轻信社会混混能替她办身份证的承诺呢?当然若要为文晏圆场和解释的话,也可以说当时的小米处于一种急需身份的焦虑状态,失去了那么一些判断力。
从海南万宁校长和官员性侵幼女,到好不容易废除荒诞的“嫖宿幼女罪“,再到依然无处不在的猥亵幼童,愤怒的中国早该出现相关题材的电影了。因此无论《嘉年华》在社会性和艺术性上的平衡做得怎么样、好不好,我们都该为文晏的勇气和责任鼓掌叫好。
电影有着一个向《尤利西斯的凝视》和《再见列宁》致敬、同时又充满希望的尾声。穿着漂亮白裙子、等待开出“破处“高价客人的小米,逃出社会混子们的控制,骑着电单车违规飞驰在高速公路上,一辆大货车呼啸驶过,上面载着刚从海滩上被卸下的玛丽莲.梦露巨大塑像,石灰的白裙和塑料的白裙,一道在风中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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