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待在蚁后身边的第三天。
她非常美。从我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看见她端肃的大眼，坚定有力的足和饱满光亮的腹部。一些金蜜色的条纹在她的背上蔓延——当我还是个人类的时候，我绝不会注意这些——但是现在我成为了那些簇拥着她的雌蚁侍女们中的一员，臣服在她的黄金盔甲之下。
“我们将在东边的森林里召开这次会议。”
“虫岭上的那片森林？”
“对，虫岭上的那片。”蚁后正在一名雌蚁的搀扶下翻越一座小山丘，“说实话，我讨厌那个又热又潮的地方。但是那群愚蠢的蜘蛛，她们喜欢在那里。满山遍岭的蜘蛛网，让我觉得恶心。”
“您不用担心。您的军队拥有蚁族最强健的士兵。”那名雌蚁轻声安慰她，“蛛网无法伤害您分毫。”
蚁后终于到了山丘的顶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也从她的左侧面爬了上去。面前的景观令人颤抖，但已经不像三天前，我刚来到这里时那样让我大惊失色了。
这是昆虫界的文明。蚁后的兵蚁们遍布了整个视野，体格健壮，头部巨大，坚硬的下颔令人见之胆寒。他们神情肃穆，排出的队列整齐得不可思议。
“士兵们！你们可愿以生命护卫我！可愿为我而战！”
蚁后站在山顶高呼。疾风掠过她的黄金战袍，脚底的兵蚁们纷纷举起前足拜倒。士兵的吼声从山谷震荡而出，轰击向远方的岩石与草。
“我欣赏你的想象力，可爱的小雌蚁。”虫岭森林里，艳丽的毛虫从叶尖挂下来，凑到我的跟前，“但人类？实话告诉我，你怎么会想到把那样低等的生物和我们相提并论的？”
我一口气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来参加这次万虫峰会的种族五花八门，那些我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虫子首脑们几乎占据了森林里的每一片叶子。而当他们开始讨论近期虫界需要防范的重大问题时，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人类！”
之后的情形就朝着令人郁闷的方向奔去了，那些高贵的、头颅高昂的螳螂们发出嗤声，蜘蛛喷出一口网丝，多足虫七手八脚地拍着树根狂笑，毛虫更是怜悯地看着我，因为靠得太近，她黄褐色的发丝差点戳进我眼睛里。
蚁后伸手将我拉后一步，冷冷道：“她不懂事。”
“人类虽然渺小，但防患于未然也不是什么坏事。”蜜蜂安慰性质地说了一句，却即刻遭到反驳。
“这算是防患于未然还是杞虫忧天？和虫相比，人类究竟有什么胜算值得我们提防。”蚊子细声细气，尖嘴艳红，显然是刚饱餐了一顿，“他们满世界找我们的时候，我们只需要传播一点点⋯⋯”
她伸长了的足尖飞快地闪过一点光亮，稍纵即逝：“这个。就可以令他们痛不欲生。”
“蚊子小姐。”不远处的草蜢无奈地叹了口气，“峰会规定不能携带病毒入场。”
“抱歉，我忘了。”蚊子答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却是胆战心惊的，这些虫子，它们无时无刻不被人类的霸权阴影所笼罩，可它们竟从不把人类放在眼里——
“可即便能传播病毒，每天人类都能碾死成千上亿的⋯⋯我们啊。”
“亲爱的。”蚁后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拉着我柔声道：“我们的地盘遍布全天下，从平原到密林，沼泽到高山，最寒冷的冰川和最热毒的沙漠都有我们的身影。”
“那些人类到达不了的地方，依然有我们无数的同伴在生生不息。”
“所以你觉得，就凭人类每天碾死的虫数，能对我们造成什么影响呢？”
“事实上不仅如此，”一只苍蝇接口，“我们繁衍得太快啦，势必有一部分超载者会被淘汰掉，人类的所作所为，恰好维护了我们的平衡。”
我哑口无言了好一阵，垂死挣扎道：“但是人类有高明的智慧。”
“再一次，”毛虫黏黏腻腻地爬过来，“为我们可爱的小雌蚁的想象力举杯。你只是个虫子，这只是你的猜测。我看见的不过是一群成天游荡的傻瓜。它们虽然大，却没一个受得了那个黑衣寡妇的香吻。”
我看向右面的那只黑寡妇蜘蛛，浑身不自禁抖了抖。
“我们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并且会在人类灭亡之后也得以延续。”蟑螂的红褐色身躯锃亮——它们因顽强不屈的品格而在虫界备受尊敬——“我们站在生物链的顶端，我们也将继续站立下去。而且，大家记得要小心点。”他若有所指地看了看那些带毒的虫子，“别一个不注意把人类搞灭绝了，它们本来就没多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万虫齐齐大笑，有的为蟑螂的幽默而鼓掌。蚁后笑得太用力了，震得这一片叶子抖了一抖，我一个没站稳，就从高高的树叶上滑了下去。
“啊！”
“你醒啦。”室友瞥了我一眼，转身举起电蚊拍，噼里啪啦地打蚊子。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室友，那一下子太真实，差点以为自己要摔死了。我甚至怀疑刚才自己是做梦还是灵魂出窍。
“死蚊子哪儿跑！”室友直接扔了电蚊拍，用手恶狠狠拍死了一只。
“你等等！”她刚要往卫生间走，被我一把拉住，“你说，什么人类是高等生物食物链顶端啥的，会不会其实只是我们自己编的？”
“⋯⋯你刚梦见什么了你，睡糊涂了吧。”室友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们跟动物最大的区别不是明显着吗，我们有智慧。”
室友去卫生间洗手了，我还在床上好半天没回过神。夏天寝室的蚊子根本打不完，又有一只开始嗡嗡嗡。
不仅是昆虫，也许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水里的泥里的，都各自有一套秩序。上天说：万物皆可为王。人类挺幸运，刚好做了万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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