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当介绍自己是哪里人时,我就戏称自己是半个南方人,同学朋友颇不相信:空口无凭!当我说起外婆那边的家乡话时,他们这才将信将疑,对我是半个南方人丢了兴趣,反倒对外婆那边的家乡话一时兴趣十足。上古代汉语课的时候,江老师说过湘黔地区的方言保留了较多古音韵的成分。这种特有的口音啊,纵使相隔十年,我也依然“出口成章”,独有的韵味像珍藏的米酒,越久越香。
外婆家位于贵州省凯里市天柱县,一个偏远侗族村落。虽然没有昆明那般四季如春,但位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全年气候湿润宜人,四时之内,山间沟谷皆有一抹春意,像少女的心事,偷偷揶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姐姐曾和我说过满姨和满姨夫的恋爱经历。满姨的脾气像南方温暖的气候,静若处子,温良恭俭,满姨夫当时眼力真好,一眼就相中了温柔、娴静的满姨。当时外婆算盘打得精明,看中了寨子西头的梁姓小伙,个子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外婆说:“还系过大学生哩”!(黔东南方言,意为:还是个大学生)外公性子急:“你豆系看向别人家滴打米机噶,喔还没晓得你啊!你莫拿满崽(满崽:对最小的孩子的爱称)滴一辈子打赌注嘞,人家大学生没一定看得起我两过滴”。(意为:你就是看上别人家的打米机了,我还不晓得你啊!你可别拿满崽的一辈子当赌注,人家大学生不一定看得起咱们家。)满姨夫姓杨,相貌平平,身材也不算高大,外婆见了他没给过好脸色。满姨夫见了满姨只会憨憨地挠头,笑的时候眼角挤在一起都是皱纹。满姨也说不知道当时想的,怎么会稀里糊涂地跟着满姨夫回了家。满姨有了孩子以后才同外婆讲:杨越明能吃苦,肯下力气,会心疼人也顾家。而那位梁姓的大学生也结了婚,没过两年,大学生的老婆受不了大学生的打骂,带着孩子跑到了外地去,自此大学生也神神叨叨的了,逢人就喊:“老婆!老婆你莫走啊”!
满姨在家里排行老末,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满姨从小爱美,但家里孩子多啊,伸手要穿的,张口要吃的,一大家子人生活紧巴巴的,除了日常生活用品,外婆是不允许有额外消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满姨年轻爱美,常用淘米水洗脸,淘米水中含有大量被溶解的养分,温和又不刺激,容易被皮肤吸收。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前来求亲说媒的自然是络绎不绝。偏偏被我满姨夫捡了漏。
外婆家是双层木楼,两角尖尖的吊脚楼,瓦棱木角,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木楼的基脚在距离地面三十厘米左右铺起,既阻拦了潮湿的水汽,又隔绝了扰人的蚊虫。屋子里的一切家具都是木质的,不知是何木材香远益清,总散发出一股清幽自然的味道,与空气掺杂,宜人舒适。齐整整的木板踩上去吱吱呀呀,像是一曲人与自然和谐的乐章。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侗家人总是斧斤以时入山林,敬畏自然。其中伐木有两不伐:三人合抱之木有灵,不取;毫末枝丫不采;木旁有清泉不用。
天柱县也是水乡,天柱人对水有着恭敬的态度。母亲年幼时和外婆在山中放牛时口渴了,不消三里地就能找到一眼圆桌大小的泉眼,泉水清冽,自草木繁蕤处流出,日光交错,窄窄的溪流似镶嵌了宝石一般闪烁晶莹,像山神婆婆佩戴的项链。
母亲年幼喜食山间的野果,外婆便漫山遍野领着母亲认野果。既要了解野果藤蔓的生长位置,也要熟记野果的成熟时节,去得早了果实青楞楞的,去得晚了要么果实落地成肥,要么被鸟儿果腹。母亲或是心急,或是贪玩误了最佳时节,总是未能把野果摘进口袋里,母亲急得原地跺脚,小脸通红,像放走猎物的小猎手。山间四时,除却冬季,皆有野果可供摘食,山冲“佳丽三千枚“,最受母亲“宠爱”的便是羊奶奶儿。羊奶奶儿,顾名思义,外形似山羊的乳头。拇指粗细的藤干,着几片疏疏落落的绿叶,小拇指大小的羊奶奶儿像一个个淘气的孩子扯着老奶奶的衣角,吵着闹着,累得老奶奶弯下了腰。母亲曾问过外婆这羊奶奶儿名字的由来,外婆也不晓得,只是说名字是代代人口头相传下来的。
周民族史诗《生民》中记载:厥生初民,时维姜嫄。丁山先生认为:名姜,姓嫄,姜嫄即嫄姜,也就是“羱羊”,具有生殖神格。在原始氏族的母系为中心的时代,羊奶奶儿也是侗家人对远古母系血亲的呼唤,它深植在中华民族的脉搏里,流淌在中华儿女的血液中,它在时代的更迭中历久弥新。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人们不仅仅满足于“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的现状,要求获得更好的社会资源。现在的天柱县邦洞镇已然成为了黔东南聚焦的重点,地热可再生能源的成功勘探标志着侗家人始终保持“天人合一”的生存状态,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现在的侗家村落已是高楼林立,水泥钢筋取代了木砖竹瓦,宽阔马路代替了林间小径,应时水果顶替了山间野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侗家人始终没有忘记养育他们的山冲,他们在经济高度发展的今天依然不忘对自然、祖先的敬畏,他们从不竭泽而渔,也不杀鸡取卵。侗家人堂屋放置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并不是一种封建迷信的体现,而是对天地造化的感激,对时代进步的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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