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逸回乡那一年,仁杰和红药结婚。乡下人办喜事,一户的喜事连动得是半个村庄的喜庆。那些年,乡里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家家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好在随着各种运动的起起落落,旧的习俗都已破除,新的观念正在蒸蒸日上。彩礼和嫁妆都成了滥风陋俗,变得简单了事。在仁逸的见议下,仁杰骑一辆自行车接回了新娘子,自行车自然是仁逸以前去县里上下班时骑的那辆,新郎载着新娘一路上招摇过村,也是风光一时,让人难忘的情景。
迎亲的那天,自行车上的红药穿粉色碎花的棉衣罩衫,胸前戴一朵绢做的新娘礼花,两根长辫子上扎红丝绸飘带,打成蝴蝶结,垂在胸前,随着自行车颠簸,像要飞舞的蝴蝶,路边的人驻足观看,像看麦场里露天荧幕上的电影,乐得合不拢嘴。
一阵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新娘子迎进了门,在厨房里忙活的仁杰的母亲听见鞭炮声响起,心里笑着,眼泪却湿了眼眶,撩起围裙一边拭眼泪,一边笑着招呼帮忙的妯娌媳妇们赶紧锅下添火锅里添汤。
喜事上的早汤面早已准备妥当。面是大锅里正压着的饸饹面,木床子架子,搁在锅沿上,两头支两块青砖,青砖洗得干净澄亮,在热汽里泛着滋滋青光,木床子横跨在热汽蒸腾的锅上,年青力壮的后生拿根长木头椽子,等帮厨的媳妇往床子眼里塞面,待面塞满床眼,鼓足一口气,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木椽上,压下去,锅里的饸饹就像莲花在水面上打转一样在滚水里沸腾。谁部知道,饸饹面柔韧精道的关键在于和面,所以年轻的媳妇们力道上的把度就是水平,适度的碱水加上适度的气力,和出来的面才赢人。而早汤面的灵魂是汤,自家酿的醋,配以骨头汤、五香粉、葱花蒜末香菜等,当然还有荤油辣椒、肉臊子,以及那红白绿的菜花子和鸡蛋饼尖角,需薄、精、尖,飘在汤面上才算出彩。
平日里,小家小户逢年过节也吃酸汤面,但那面非这面,一场流水面,一锅酸辣汤,吃半个村子的人,熬几个时辰,酸醋都熬成了肉味,再加上每个人都觉得那大锅里的饭永远比小锅里要香,连带的桌面上四小碟下饭小菜也分外香鲜脆。
乡下人日子过得紧,但在红白喜事上慷慨大方,从不在吃喝上短了亲朋好友的嘴,所以逢谁家过红白喜事,大人帮忙,小孩子都跟着混个肚子圆。酸汤面酸爽开胃,是进门第一道菜。吃罢面,收汤换锅,蒸笼里的白汽蒸腾不息,大厨已经把糟肉、甜蜜饭、炖丸子圈在笼里蒸,案板上手脚麻利的两个帮厨媳妇在切菜,青椒丝、肉丝、肉片、蒜苔节,等等,各已切好一大盆,等侯备用。豆芽菜又胖又白,和上星星点点红的萝卜丝、绿菠菜、白粉条,组成一大盆,加上调料,再分到各个盘子里,端上桌是一道地道豆芽凉拌菜,开胃消食爽口。
酒席是流水席,单等结婚典礼一结束,饭菜即刻端上桌。天气晴朗,院子里五张桌子来客轮流入座就食,从大中午一直到午后日斜,三四轮客流过后,就是自家人和帮厨与帮忙跑腿的上座。待夜幕渐渐笼罩院落,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开始松散下来,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歇息拉闲话,聊一聊这一天的酒水人事,有人说:"事过得安稳无岔子,总算圆满。"这边清点东西,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收纳一处,指定送还的人员,有些东西本是自家的,也顺便带回,临出门,主事的仁逸一个个安顿:"明日早早来,撤后席。"
这边忙着散去的事,那边新房里,村里年青小伙子聚了一屋子,搞坏使怪,都是同辈人或者一两个好热闹的远房爷爷,这时候爷爷孙子没大小,当爷爷的正刁难新娘子红药给自己点一根香烟,偏那香烟总是就不着,羞得红药一次次扭过头藏在墙角不出来。引得在场的年青人哄然大笑,这当爷爷的给这屋子热了身,点着了烟,撤了,留下年轻人胡闹一通,嘻嘻哈哈之声不绝于耳。终于有年长的在院子里喊:"闹得差不多了,散了,㪚了。"于是人一窝蜂拥挤着出来,散去了。
这一整天,仁杰的姐姐素芬围着围裙在锅台边忙得不亦乐乎,整整一天简直脚不点地,这时候也坐在灶锅下的凳子上歇息,看新房里人散了,端出锅里热着的两碗桂圆红枣汤给新人送去。
此时,星星已经出来了,正满天里眨眼睛,仁逸安顿完这一摊事,也早巳疲惫困倦,叫上院子里玩耍的晓雪和她的弟弟,一只手托一个,趁着星光回了自己的家,秀珍还在厨房里和素芬做洗涮的活儿,等她回家休息,已经午夜时分了。
仁杰娶妻生子,过两年有了雨燕,仁逸一回乡下就做了村上的会计,虽比不上以前当干部时手头宽裕,但老婆娃娃热炕头的小日子过得还算安逸,隔墙另一端,田家的元四娶了媳妇和父母分开单过,把家也按在了这里,三家人成了邻居。元四在城市供销社工作,手头上比较宽裕,家里光景好过一般村里人家,娶得媳妇荞麦也俊俏,生了女儿小花,自此各家院子有了孩子,添丁增口,都有了热闹的景象。
时间像河里的水,长流不息,一晃十二年过去了。自仁杰出了事,仿佛生活自已翻了篇,这几户人家的每个人都在那未知的一页上蹒跚前行,真可谓:前路漫漫其修远兮……
晓雪高中毕业,在村小学当老师。雨燕本来是叫晓雪为姐姐的,可自从晓雪当了老师,她们好像就此生分了,年龄上的差距以及对各自世界的局限认知,小时候的那些记忆己似那河堤上的晨雾都袅袅升起又散远了……
雨燕上一年级时,晓雪是一年级的语文老师,有一次,自习课上,孙老师在黑板上写几个生字,一笔一划教学生写,写完了,让学生们趴在长条木板上再自己写。
长条木板不到一尺宽,但却足够长,足足有二三米的长度,一寸厚的木板两头搁在两个厚墩子泥台上,泥里混了麦草皮和麦草芥把长木板牢牢镶嵌住,任谁也推不倒,挪不动。
一年级的学生没有正式的桌椅,开学第一天,每人从自已家抱一个小凳子来上学,一个教室,分左右两面,中间是小过道,能容两个小孩子擦身通过,过道一面是稍短的木板桌子排五行,另一面是稍长的木板桌子也排五行。这种木板当桌子的好处是对人数的不限量,只要挤一挤,加几个人绝对没有问题。
雨燕怀里抱着家里原本奶奶放在灶台里坐着拉风箱的小木凳子来到教室,木凳子其实不是规正的木凳子,它的面是一块正方形的厚木墩,木墩下面是三条向外撇开的树枝,不是正规凳子那样四条腿,它只有三条腿,因为它是从一棵树叉上截取的木杈,这木杈向外分三个方向撇去,经过切割加工,聪明的奶奶在这个三条腿的树叉上铺了一块平平整整的正方形木块,敲敲打打钉钉,就成了一个小凳子。这凳子结实耐用,奶奶用了十几年都没坏过。
这次雨燕要上学了,乡下日子实在穷,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也包括小桌小椅小凳子,奶奶就地取材,找了一块从柳树根上截取得木头橔子放在灶台下,就把原先的自制木凳子给了雨燕做了学校的小椅子。
待雨燕掏出田字格本和铅笔,准备照着黑板上的字去写时,不料,包里的铅笔断了铅芯,她又把手伸进斜跨着的小布袋书包里,摸出刀子削铅笔,铅笔被削出了半截黑芯子,粗粗的,雨燕一只手立起铅笔,一只手拿着刀子去削那黑芯子,随着刀子一下下的削,刀子就在木板桌上发出"垱!铛!"的声响。
削铅笔的刀子是奶奶找到的爷爷在世时剃胡须的剃头刀,剃头刀厚实,锋利,刀刃镶在铜质的柄里,可以折叠,也许就因为这铜质的柄和梯头刀本身的重量所致,沉闷而厚重的声响,在寂静的教室里分外响亮。
"谁在敲"趴在讲桌上打盹的孙老师显然生了气,她抬起头,睁开朦胧的大眼睛,四下张望起来。紧接着她就看见一脸茫然的雨燕,孙老师一个大步跨下讲台,来到雨燕跟前,雨燕本能地往旁边一躲,头脑浑然作响,她闭上眼睛,垂下头,等待孙老师的巴掌落下来。
可是当她垂着头睁开眼睛时,看见孙老师一双穿黑色圆头布鞋的脚立在她的小凳子旁边,洁白的袜子正挨在那三只腿的凳子的一只腿上,凳子上沾染的灶火里的黑灰把那白袜子蹭出个黑印子来,她觉得这一回要大难临头了……
第二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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